學達書庫 > 蘇童 > 離婚指南 | 上頁 下頁
十六


  是急事。我沒有辦法。楊泊望著三層的那個窗口笑了笑,然後他騎上車飛快地經過了老式工房。在車上他又從大衣口袋裡掏出那只黑髮夾看了看,然後一揚手將它扔到了路邊。去你媽的,楊泊對著路邊的雪他說,我要殺人也絕對不用這種東西。

  楊泊不知道該去哪兒消磨剩餘的時間,自行車的行駛方向因此不停地變化著,引來路人的多次抗議和嘲罵聲。後來楊泊下了車,他看見一家公共浴室仍然在營業,楊泊想在如此淒冷的境遇下洗個熱水澡不失為好辦法。他在櫃檯上買了一張淋浴票走迸浴室。浴室的一天好像已接近尾聲,人們都在手忙腳亂地穿衣服。服務員接過楊泊的淋浴票,滿臉不高興的樣子,怎麼還來洗澡,馬上都打烊停水啦。楊泊扮著笑臉解釋說,我忙了一天,現在才有空。服務員說,那你快點洗,過了七點半鐘我就關熱水了。

  淋浴間裡空空蕩蕩的,這使楊泊感到放心。楊泊看見成群的一絲不掛的肉體會感到彆扭,也害怕自己的私處暴露在眾目毆暖之下。這樣最好,誰也別看誰,楊泊自言自語著逐個打開了八個淋浴龍頭,八條溫熱的水流傾瀉而出,楊泊從一個龍頭跑到另一個龍頭,盡情享受這種冬夜罕見的溫暖。楊泊對自己的快樂感到茫然不解。你怎麼啦?你現在真的像個傻X。楊泊揚起手掌摑了自己一記耳光。在蒸汽和飛濺的水花中他看見朱芸和俞瓊的臉交替閃現,兩個女人的眼睛充滿了相似的憤怒。別再來纏我,你們也都是傻X。楊泊揮動浴中朝虛空中抽打了一下,讓我快樂一點。為什麼不讓我快樂一點?楊泊後來高聲哼唱起來,這是莊嚴動聽的《結婚進行曲》的旋律。楊泊不僅哼唱,而且用流暢的口哨聲自己伴奏起來。很快他被一種莫名的情緒感動得熱後盈眶,他哭了,所幸沒有人會發現他的眼淚。

  不准唱,你再唱我就關熱水啦,浴室的服務員在外面警告楊泊說,我們要打烊,你卻在裡面磨磨蹭蹭鬼喊鬼叫。

  我不唱了,可是你別關熱水。讓我再洗一會吧,你不知道外面有多冷。楊泊的聲音在嘩嘩的水聲中聽上去很衰弱,煩躁的浴室服務員對此充耳不聞,他果斷地關掉了熱水龍頭,幾乎是在同時,他聽見浴室裡響起楊泊一聲淒厲的慘叫。

  楊泊離開浴室時街道上已經非常冷清,對於一個寒冷的雪夜來說這是正常的,但楊泊對此有點耿耿於懷,那麼多的人群,在他需要的時候都消失不見了。楊泊一個人在街上獨行,他的自行車在浴室門口彼人放了氣閥,現在它成為一個討厭的累贅。楊泊走到一個十字路口,分析了他所在的地理位置和下面該採取的措施,他想他只有去附近的大頭家了。

  敲了很長時間的門,裡面才有了一點動靜。有個穿睡衣的女人出來,隔著防盜門狐疑地審視著楊泊。楊泊發現女人的乳房有一半露在睡衣外面。

  我找大頭,我是他的朋友。楊泊說。

  這麼晚找他幹什麼?

  我想在這兒過夜。

  過夜?女人細細的眉毛揚了起來,她的嘴角浮出一絲調侃的微笑,你來過夜?大頭從來不搞同性戀。

  楊泊看見那扇乳白色的門砰然撞上,他還聽見那個女人咯咯的笑聲,然後過道裡的燈光就自然地熄掉了。他媽的,又是一個瘋女人。楊泊在黑暗中罵了一聲,他想他來找大頭果然是自討沒趣。楊泊沮喪地回到大街上,摸摸大衣口袋,錢少得可憐,工作證也不在,找旅社過夜顯然是不可能的。也許只有回家去?楊泊站在雪地裡長時間地思考,最後毅然否定了這個方案。我不回家,我已經到北京去出差了。我不想看見朱芸和俞瓊之中的任河一個人。楊泊想,今天我已經喪失了回家的權利,這一切真是莫名其妙。

  午夜時分楊泊經過了城市西區的建築工地。他看見許多大口徑的水泥圓管雜亂地堆列在腳手架下。楊泊突然靈機一動,他想他與其在冷夜中盲目遊逛,不如鑽到水泥圓管中睡上一覺,楊泊扔下自行車自個鑽了進去,在狹小而局促的水泥圓管中,他設計了一個最科學的睡姿,然後他弓著膝蓋躺了下來。風從斷口處灌進水泥圓管,楊泊的臉上有一種尖銳的刺痛感,外面的世界寂然無聲,昨夜的大雪在凝成冰碴或者是悄悄融化,楊泊以為這又是寒冷而難眠的一夜,奇怪的是他後來竟睡著了。他依稀聽見呼嘯的風聲,依稀看見一隻黑色的鑲有銀箔的髮夾,它被某雙白嫩纖細的手操縱著,忽深忽淺地切割他的臉部和他的每一寸皮膚。切割一直持續到他被人驚醒為止。

  兩個夜巡警察各自拉住楊泊的一隻腳,極其粗暴地把他拉出水泥圓營。怪不得工地上老是少東西,總算逮到你了。年輕的警察用手電筒照著楊泊的臉。楊泊捂住了眼睛;他的嘴唇已經凍得發紫,它們茫然張大著,吐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別來纏我,楊泊說,讓我睡個好覺。

  你哪兒的?來工地偷了幾次了?年輕的警察仍然用手電照著楊泊的臉。

  我疼。別用手電照我,我的眼睛受不了強光。

  你哪兒疼?你他媽的少給我裝蒜。

  我臉上疼,手腳都很疼,我的胸口也很疼。

  誰打你了?

  沒有誰打我。是一隻髮夾。楊泊的神情很恍憎,他扶著警察的腿從泥地上慢慢站起來,他說,是一隻髮夾,它一直在劃我的臉。我真的很疼,請你別用手電照我的臉。

  是個瘋子?年輕警察收起了手電筒,看著另一個警察說,他好像不是小偷,說話顛三倒四的。

  把他送到收容所去吧。另一個警察說,他好像真有病。

  不用了。我只是偶爾沒地方睡覺。楊泊捂著臉朝他的自行車走過去,腳步依然搖搖晃晃的,他回過頭對兩個警察說,我不是瘋子,我叫楊泊,我正在離婚。可是我已經沒有力氣去離婚了。

  楊泊最後自然是沒有離婚,春季勿匆來臨,冬天的事情就成為過眼雲煙。

  有一天楊泊抱著兒子去書店選購新出版的哲學書籍,隔著玻璃櫥窗看見了俞瓊,俞瓊早早地穿上一套蘇格蘭呢裙,和一位年輕男人手挽手地走過。楊泊朝他們注視良久,心裡充滿老人式的蒼涼之感。

  書店的新書總是層出不窮的,楊泊竟然在新書櫃上發現了老靳的著作,《離婚指南》,黑色的書名異常醒目。有幾個男人圍在櫃檯前瀏覽那本書。楊泊也向營業員要了一本,他把兒子放到地上,打開書快速地看了起來,楊泊臉上驚喜的笑容漸漸凝固,漸漸轉變為咬牙切齒的憤怒,最後他把韋重重地摔在櫃檯上。楊泊對周圍的人說,千萬別買這本書,千萬別上當,沒有人能指導離婚,他說的全是狗屁。

  你怎麼知道他說的全是狗屁?

  我當然知道。請相信我,這本書真的是狗屁。

  狗屁,楊泊的兒子快樂地重複楊泊的話,楊泊的兒子穿著天藍色的水兵服,懷裡抱著一支粉紅色的塑料手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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