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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下流,朱芸啜泣著說。

  我不會碰你,假如我碰了你,那才是下流,你明白嗎?下流。朱芸啜泣著說。

  你非要說我下流我也沒辦法。楊泊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我現在想睡了。楊泊最後說,我沒有錯,至多是妨礙了你的睡眠。也許我該睡到別處去了,我該想想辦法,實在找不到住處,火車站的候車室也可以對付。

  你休想。朱芸突然叫喊起來,你想就這樣逃走?你想把孩子撂給我一個人?你要走也可以,把你兒子一起帶走。

  楊泊不再說話。楊泊攤開雙掌蒙住眼睛,在朱芸的絮叨聲中力求進入睡眠狀態。除此之外,他還聽見窗外懸掛的那塊醃肉在風中撞擊玻璃的聲音,遠處隱隱傳來夜行火車的汽笛聲。每個深夜都如此漫長難捱,現在楊泊對外界的恐懼也包括黑夜來臨,黑夜來臨你必須睡覺,可是楊泊幾乎每夜都會失眠。失眠以後他的眼球就會疼痛難忍。

  臨近農曆春節的時候,南方的江淮流域降下一場大雪。城市的街道和房屋覆蓋了一層白茸茸的雪被。老式工房裡的孩子們早晨都跑到街上去堆雪人,窗外是一片快樂而稚氣的喧鬧聲。楊泊抱著孩子看了一會兒外面的雪景,忽然想起不久前的北京之行,想起那個雪夜在天安門廣場制定的四條離婚規劃,如今竟然無一落實。楊泊禁不住嗟歎起來,他深刻地領悟了那條常被人們掛在嘴邊的哲學定律:事物的客觀存在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

  楊泊把兒子送迸了幼兒園。他推著自行車走到秋千架旁邊時吃了一驚,他看見俞瓊坐在秋千架上,她圍著一條紅羊毛圍巾,戴了口罩,只露出那雙深陷的烏黑的眼睛,直直地盯住楊泊看。她的頭上肩上落了一層薄薄的雪花。

  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楊泊迎了上去,他小心翼翼地打量著俞瓊,你跑到這兒來等我?發生什麼事了?

  我讓你看看這個。俞瓊突然拉掉了臉上的口罩,俞瓊的臉上佈滿了縱橫交錯的抓痕,它們是暗紅色的,有兩道傷線切口很深,像是被什麼利器劃破的。你好好看看我的臉,俞瓊的嘴唇哆嗦著,她美麗的容貌現在顯得不倫不類,俞瓊的聲音聽上去沙啞而淒涼,她說,你還裝糊塗?你還問我發生什麼事了?

  是她幹的?楊泊抓住秋幹繩,痛苦地低下了頭,她怎麼會找到你的?她從來沒見過你。

  正要問你呢。俞瓊厲聲說著從秋幹架上跳下來。她一邊撣著衣服上的雪片,一邊審視著楊泊,是你搞的鬼,楊泊、是你唆使她來的,你想以此表明你的悔改之意。楊泊,我沒猜錯吧。

  你瘋了。我對這件事一無所知,我沒想到她會把仇恨轉移到你身上。她也瘋了,我們大家都喪失了理智。

  我不想再聽你的廢話。我來是為了交給你這個髮夾。俞瓊從口袋裡掏出一隻黑色的鑲有銀箔的髮夾,她抓住楊泊的手,將髮夾塞在他手裡,拿住它,你就用這個證明你的清白。

  什麼意思?楊泊看了看手裡的髮夾,他說,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要給我髮夾?

  她就用它在我臉上亂抓亂劃的,我數過了,一共有九道傷。俞瓊的目光冰冷而專制地逼視著楊泊。過了一會兒她說,我現在要你去劃她的臉,就用這只髮夾,就要九道傷,少一道也不行。我晚上會去你家做客,我會去檢查她的臉,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清白。

  你真的瘋了。你們真的都瘋了。我還沒瘋你們卻先瘋了。楊泊跺著腳突然大吼起來。他看見幼兒園的窗玻璃後面重疊了好多孩子的臉,其中包括他的兒子,他們好奇地朝這邊張望著。有個保育員站在滑梯邊對他喊,你們怎麼跑到幼兒園來吵架?你們快回家吵去吧.楊泊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騎上車像逃一樣沖出了幼兒園的柵欄門,他聽見俞瓊跟在他身後邊跑邊叫:別忘了我說的話,我說到做到,晚上我要去你家。

  楊泊記不清枯坐辦公室的這天是怎麼過去的。他記得同事們在他周圍談論今冬的這場大雪,談論天氣、農情和中央高層的內幕,而他的手插在大衣口袋裡,緊緊地握住那只黑色的鑲有銀箔的髮夾,他下意識試了試髮夾兩端的鋒刃,無疑這是一種極其女性化的兇器。楊泊根本不想使用它。楊泊覺得俞瓊頤指氣使的態度是愚蠢而可笑的,她沒有權利命令他幹他不想幹的事情。但是他不知道該怎樣處理晚上將會出現的可怕場面。想到俞瓊那張傷痕累累的臉,想到她在秋千架下的邪惡而兇殘的目光,楊泊有點心灰意懶,他痛感以前對俞瓊的瞭解是片面的,也許他們的戀情本質上是一場誤會。

  這天楊泊是最後離開公司的人。雪後的城市到處泛著一層炫目的白光,天色在晚暮中似明似暗,街上的積雪經過人們一天的踩踏化為一片污水。有人在工人文化宮的門樓下跑來跑去,搶拍最後的雪景。笑一笑,笑得甜一點。一個手持相機的男孩對他的女友喊。楊泊刹住自行車,停下來朝他們看了一會兒,傻X,有什麼可笑的?楊泊突然粗魯地哺咕了一句。楊泊為自己感到吃驚,他有什麼理由辱駡兩個無辜的路人?我也瘋了,我被她們氣瘋了。楊泊這樣為自己開脫著,重新騎上車。回家的路途不算太遠,但楊泊騎了很長時間,最後他用雙腿撐著自行車,停在家門前的人行道上。他看見那幢七十年代建造的老式工房被雪水洗滌一新,牆上顯出了依稀的紅漆標語。他看見三層左側的窗口已經亮出了燈光,朱芸的身影在窗簾後面遲緩地晃動著,楊泊的心急速地往下沉了沉。

  你在望什麼?一個鄰居走過楊泊身邊,他疑惑他說,你怎麼在這兒傻站著?怎麼不回家?

  不著急。天還沒黑透呢。楊泊看了看手錶說。

  朱芸做了好多菜,等你回家吃飯呢。

  我一點不餓。楊泊突然想起什麼,喊住了匆匆走過的鄰居,麻煩你給朱芸帶個口信,我今天不回家,我又要到北京去出差了。

  是急事?鄰居邊走邊說,看來你們公司很器重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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