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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柳生和龐先生

  事情就這麼耽擱下來了。

  聽說龐太太來大陸了,龐先生帶著她去了桂林,又去麗江旅遊。柳生找不到他。過了幾天,又有消息稱龐先生夫婦回來了,柳生去了他們租住的河濱別墅,去的時候摩拳擦掌,回來卻是蔫頭蔫腦的,對她說,那個龐太太是坐輪椅的,兩條腿比筷子粗不了多少,龐先生推著她散步,兩個人不分開,我找不到談判機會啊。

  她很震驚。她曾經逼迫龐先生打開錢包,公開他太太的照片,記得那臺灣女人姿色平平,但笑容可親,連眼神裡都透露著溫良恭儉讓的美德。龐先生只說他太太是個會計師,身體不太好,其他方面,他總是三緘其口。她從來不知道,龐先生的太太,竟然是坐輪椅的。她怔了好久,問柳生,龐太太還漂亮吧?柳生說,老婦女了,有什麼漂亮不漂亮的?人家是個基督徒,膝蓋上攤了本《聖經》,坐在輪椅上研究上帝呢。

  她自己也說不清,明明已經對龐先生恩斷義絕,為什麼卻擺脫不了對龐太太的好奇心?她想像那個坐輪椅的臺灣女人,就像破解一部懸疑電影的結局,心裡燃起一種奇怪的激情。柳生聽她說要去見龐太太,以為她開玩笑。她說,不是開玩笑,我真的想見她。見柳生露出訝異之色,她說,你眼睛為什麼瞪那麼大?我去見龐太太,又不是去見鬼,怕什麼?柳生怪笑一聲,脫口而出,我是不怕,該怕的是你,你見她幹什麼?你是小三啊!這一次,她難得地容忍了柳生的冒犯,大概覺得他的觀念是人之常情,她撇撇嘴,揶揄自己說,小三跟大婆談談心,談談孩子,談談上帝,有什麼不可以嗎?

  她讓柳生陪她去河濱別墅,要求他務必穿得體面,一定要穿名牌,沒有真貨,情願到市場上買一套仿冒貨。柳生的反應還算敏捷,狡黠地一笑,又讓我冒充你家屬?明天是冒充男朋友,還是冒充老公?她反問柳生,有什麼區別?沒聽你媽在街上到處宣揚,說我從小就是公共汽車嗎?公共汽車誰都可以搭,什麼男朋友老公野男人,都是一回事,都是乘客。

  適逢星期天,他們謊稱是龐先生公司的雇員,騙過了河濱別墅的保安。沿著車道往水邊走,很容易發現這個高尚住宅區的高尚之處,看不見什麼人,只有各式各樣的狗,忠誠地守在主人的花園裡,這裡的狗也吠叫,但比較起香椿樹街的狗來,它們叫得很有教養,你靠近柵欄它們叫,等你走過去了,它們立刻就安靜了。對於四周的景致,他們各有各的興趣。她往沿途的窗內張望,掛著窗簾的,就看窗簾的色澤和花紋,拉開窗簾的,就看室內的家具燈具和小擺設,以及客廳臥室隱約閃動的人影。柳生關注的是停放在車庫路邊的各種汽車,奔馳!寶馬!他一路向她介紹著車款,嘴裡發出近乎哀歎的聲音,我操,又一輛大奔,一台路虎,這他媽的是什麼車?是卡宴吧?她對柳生的表現很反感,不屑地說,你真是沒見過世面,這些車有什麼大驚小怪的?我在深圳坐過蘭博基尼的,好幾百萬!坐著一點都不舒服,兜了一圈風,下車就吐啦。

  來到龐先生的別墅外面,他們的腳步躊躇起來。玫瑰和月季花滿園盛開,姹紫嫣紅的,草地上有秋千架,秋千架上扔著一條綠色的薄毯,裹著一本書。鐵柵門開著,一個園丁在花園裡鋤草。園丁告訴他們,龐先生陪他太太去教堂做禮拜了,家裡沒有人。她看看樓上的白色百葉窗,再看看花園裡的露臺,對柳生說,那就等啊,我們去露臺上等。

  經過秋千架,她順手從毯子裡抽出那本書,帶到了露臺上。書的印刷裝幀很粗糙,似乎是非公開發行的,書名是繁體字,看起來很奇怪:如何向上帝贖回丟失的靈魂。露臺上有遮陽傘和桌椅,桌子上擺放著一盆鮮花,還有一套紫砂茶具,兩隻茶盅裡還殘留著主人喝剩的茶汁。她拿起茶盅聞了聞,說,凍頂烏龍,還香呢。柳生說,他媽的,天天在露臺上喝功夫茶,看看人家過的,這才叫生活。

  她把兩隻茶盅倒扣在桌上,慢慢地坐在沙灘椅上,不知為何,她歎了口氣。打開那本書,看見的第一個標題是,虔誠讓上帝聽見你的禱告。她若有所思,問柳生,你做過禱告嗎?柳生說,什麼禱告,不就是念經嗎?前年去慈雲寺念過,去年到大悲寺念過,我媽媽催我去的,沒屁用,要是念經能住上這樣的別墅,我倒願意天天念經。她說,禱告是禱告,念經是念經,禱告是給上帝的,念經是念給菩薩的,上帝比菩薩大,上帝管菩薩的,你連這也不懂嗎?柳生說,上帝和菩薩,我都無所謂。我就巴結財神爺,財神爺才是老大,你不信到廟裡去看看,誰那兒的香火最旺?誰的香火旺,誰就是老大!

  他們正說著話,看見園丁站了起來,迎向車道。龐先生的汽車鳴了一下喇叭,她條件反射,捂住了耳朵。龐先生一定注意到了露臺上的不速之客,他打開車門,朝他們看了一眼,鑽出駕駛座,又看一眼。是受驚的目光,一部分恐懼,一部分厭惡,更細微的眼神深處,還有一點點羞恥之色。

  輪椅先下來了,在陽光下閃爍鎳鎘製品鋒利的光。他們看著龐先生把一個女人抱到輪椅上,動作嫺熟麻利。那女人在龐先生懷裡顯得嬌小,像一個孩子,坐到輪椅上,兀然高大了許多。是龐太太。她見到了龐太太。龐太太穿著一套米色的西裝,不施脂粉,梳復古的髮髻。膝蓋上那部暗紅色封皮的書,應該是《聖經》。一切都還在她的想像之中,只不過龐太太的容貌比照片上更蒼老一些,她的眼睛,則比照片上更加明亮,更加親善。

  她沒有料到龐先生如此之快地鎮定下來,他推著輪椅朝著露臺而來,嘴裡清晰地向龐太太介紹著自己,那個白小姐來了,就是她。她敏感地覺察到,她在龐太太那裡不是一個秘密,此前為自己的身份精心準備的謊言,看來是沒有必要了。就是她。就是她而已。不必演戲,不必鬥智,不必攀比。這樣簡潔的局面,並沒有讓她感到輕鬆,反而使她有一絲沮喪,似乎準備了華麗的盛裝赴宴,到了目的地才發現是浴室,她只能與賓客赤裸相對了。

  龐太太的身上有一股無名草藥的氣味,說不上好聞,但也不算怪味。她刻意地打量龐太太傷殘的下肢,但它被長褲有效地遮蓋了,龐太太的腳上,穿的是一雙布鞋,腳背裸露著,露出一片弧形的蒼白,除此,並無異樣。

  你一定是白小姐吧?龐太太主動跟她打招呼,大美女,果然名不虛傳,好漂亮啊。

  沒你漂亮。她像刺蝟般地隨口防禦,自己都覺得無禮,不知如何挽救,瞄一眼龐先生,那意思是說,我不針對你太太,針對的是你,我的無禮,都是你的錯。

  龐太太搖了搖頭,臉上仍然掛著微笑,那種微笑因為充滿寬恕的意味,顯得溫暖而大度,而且牢固。龐太太的手朝她伸出來,認識一下吧,我是龐太太。她差點要說我知道你是誰,不要多此一舉,想了想改口說,認識一下也好,我是白小姐。龐太太的手枯瘦蒼白,手腕上有一隻翡翠鐲子,她潦草地捏了下龐太太的手,盯著那鐲子看,你的鐲子很漂亮,玻璃種,還是冰種?現在要十幾萬吧?龐太太淡淡一笑,不是什麼好翡翠,我在麗江地攤上買的,五十塊錢。又補充一句,我從來不戴那麼貴重的東西,有罪的。她嗤地一笑,翡翠有罪?憑什麼?誰說的?龐太太拿起膝蓋上的《聖經》,舉高了,莊嚴地說,耶穌說的,奢侈是罪惡。

  她沒來得及說什麼,旁邊的柳生對龐太太的言論不以為然,搶先發表了他的見解,耶穌說什麼不算數吧?耶穌管外國人的事,不管我們這裡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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