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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門外

  午睡的時候,門外人聲鼎沸。最初她以為是鄰居拌嘴,不願起來,等到那嘈雜聲越來越響,她料到自己脫不了干係,爬下床憑窗俯瞰,看見一堆人已經堵住了她的門口。一堆人擠在她的門口吵吵嚷嚷,眾星捧月似的圍著一個枯槁乾癟的老人。

  祖父回來了。

  大多數人熱衷於打聽那只手電筒的下落,關心祖父還有沒有返魂的希望,也有人替祖父發表高見,說這些年來香椿樹街死了那麼多健康的老人,只有祖父成了一棵不老松,說明什麼問題?說明丟魂可以長壽,丟魂說不定就是最好的養生之道,還有什麼必要去找一隻手電筒呢?還有什麼必要強求返魂呢?人們針對祖父頑強的生命現象,各抒己見,祖父只是不停地搖頭,神情淒苦。有人從家裡拿了一瓣西瓜給他,祖父貪婪地啃著西瓜,臉上染了些紅色的瓜汁,他身上的衣服黑不溜秋的,隱隱可見藍白色的條紋,還有胸口一彎紅色的月牙,那是井亭醫院的徽標。她絕望地俯視著祖父的身影,嘴裡不禁抱怨起保潤來,又沒捆!自己的爺爺都捆不住,你有什麼用?

  後來,外面的人群開始敲門了。

  白小姐快開開門,保潤他爺爺要進來!

  看在人家那把年紀的分上,你就行行好,讓他進來坐一下,他腦子有病,腿腳不便,找回家來不容易呀!

  白小姐,你不要這麼冷酷,這不是你的家,這是他的家,是他祖上傳下來的家產啊,人家魂不在身上,很可憐的,你開門讓他進來看一下,坐一會兒,你會死嗎?

  她的漠然,點燃了街坊鄰居胸中正義的烈火。所有人都可憐祖父,都想幫祖父一把,有人開始向樓上的小窗投擲石子,有人乾脆撞門了,一邊撞,一邊發出最後的通牒,白小姐,你不仁我們不義,知道你才換的門鎖,你要再不開門,門鎖撞壞了,我們不賠。

  她在樓梯口徘徊,聽著門鎖發出尖利的撞擊聲,腦子一熱,抓過桌上的錢包沖到了門口,以為我稀罕住這房子呢?進來,老頭進來,你們大家都進來!她打開門說,我走,這爛房子,還給你們!

  她側身穿越人堆,昂首挺胸,以一種倨傲的姿態離開保潤的家。後面的人群沉寂了一下,很快響起歡呼聲。祖父回來了,她被驅逐了,她被一條街道驅逐了。走了一段路,她回頭一看,家門口的人群疏散有致,有人進去了,有人出來了,不知是誰家的一條大黃狗,正歡樂地跳進她的家門。她能想像人們在參觀她的廚房,床鋪,鞋,內衣,CD機。她能想像他們在研究她的所有物品,盡情地捕捉她私生活中不為人知的信息。但是,仙女作為她的名字,已經在香椿樹街上流傳,她還有什麼需要掩藏呢?除了腹中的孩子,她一無所有。她並沒有太多的不安,心裡憤憤地想,看吧看吧,隨你們看,這麼貧賤的生活,就向更貧賤的人們開放吧。

  走到善人橋橋堍,她腿腳有點累了,坐在橋欄上給柳生打電話。柳生耐心地聽她痛駡自己,不以為意,還勉勵她說,你大風大浪都見過的人,還怕一個瘋老頭嗎?你要堅強,忍一忍,我們馬上就去給你清場。她又氣惱,又自憐,差點哭出來了,但善人橋下人來人往的,實在不是哭泣的好地方,她想不出什麼調節情緒的良方,就用手機掩著半邊臉,看烏黑的河水從橋洞下流過。烏黑的河水令她聯想起一些溺死者慘白的屍體,她有點反胃,腦子裡忽然浮現出那封未完成的遺書:我恨死了這個世界,我恨死了這個世界上的人。要是往下寫,該再寫些什麼呢?她頭腦一片空白。她知道為什麼自己的頭腦一片空白,因為她不想死。如何對付這個世界,如何對付這個世界上的人,除了恨,她並不知道其他的方法。

  橋上下來一對年輕夫婦,手攙著手,女的是孕婦,步態緩慢而幸福,大概快要臨盆了,肚子已經狀如山峰。她盯著孕婦的肚子,對方也在研究她的腹部,兩個人目光相撞,她先紅了臉。遇見別的孕婦,她總是感到害羞,自己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那孕婦已經走過去了,又朝她回眸一笑,你有五個月了吧?有沒有做過B超?現在做,可以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了。她搖搖頭,表示缺乏與陌生人討論嬰孩的興趣,孕婦沒再說什麼,旁邊的男人用自豪而響亮的聲音說,我老婆懷的是兒子!

  她低聲咕噥了一句,神經病。低頭看著自己隆起的腹部,一時悵悵然的。她懷的是什麼?兒子。女兒。都是龐先生的。她的母性,至今若有若無,有時候類似愛意,有時候類似好奇,更多的時候是某種深深的恐懼。她能不能做一個母親?她憑什麼做一個母親?想想她失敗的生活都源於各種錯誤的賭注,千錯萬錯,也許都不及這一次更愚蠢,除了一筆錢,這個巨大的賭注還能贏取什麼?她低頭凝視著自己的腹部,突然說,算了,不要你了!那惡狠狠的聲音在善人橋上回蕩,把她自己嚇了一跳。她的恨,其實遠未波及無辜的胎兒,如此粗暴地威脅胎兒,讓她有點自責。她想起馬師母探測胎兒的手勢,便豎起一根手指對準了自己的腹部,左邊摁一下,右邊摁一下,試著用一種溫和的語氣向胎兒攤牌。孩子,你是男的還是女的?不管你是男的還是女的,都是他的,我不要。她說,孩子,你做誰的孩子不好,怎麼非要鑽我肚子裡來?不怪我無情,怪你自己太笨了,對不起,我不做你的媽媽,你找別人做你媽媽去吧。

  她從善人橋下來,攔到了一輛出租車,徑直去了婦產醫院。

  婦產醫院永遠是孕婦的世界,她這個孕婦與眾不同,擠在裡面東張西望,顯得鬼鬼祟祟的。護士以為她要做圍產期檢查,指導她該去的路線,她說,我不檢查,隨便看看。她在手術間門口轉悠了一會兒,忽然掀開簾子要進去,被護士一把拽住了。她說,裡面現在不是空著嗎,我要做引產啊。護士見怪不怪,掃一眼她的腹部,皺著眉頭問,跟丈夫吵架了?吵架也不能拿胎兒撒氣,丈夫的孩子不也是你的孩子嗎?她隨口說,孩子又不值錢,我丈夫無所謂的,他在外國工作,在巴黎呢。她無意中冒犯了所有母親的心,孕婦們的目光從四面八方朝她射來,帶有圍剿的性質,像是注視一個不可饒恕的妖魔。那護士一定也是做了母親的,問她,孩子不值錢,什麼才值錢?她一時答不上來,那護士的臉已經黑下來,話也說得陰陽怪氣了,你丈夫在巴黎?巴黎不遠麼,讓他飛回來,引產手術會死人,死了人我們不負責,要親屬簽字!

  她莫名其妙地惹了眾怒,有點悻悻然的,鑽到角落裡動了一番腦筋,又跑到護士那裡。實話告訴你,我從小是孤兒,現在離婚了,變不出親屬來簽字。她說,我的親屬就是我自己,自己簽,為什麼就不行呢?護士覺得她胡攪蠻纏,犀利地打量著她的面孔,你以前是不是孤兒我沒法調查,不過我看你那麼時髦那麼漂亮,現在總有幾個親屬吧,就算離婚了,前夫男朋友都算親屬,否則,你怎麼懷孕的?她聽出護士話裡有話,忽然就失控了,尖聲喊起來,我沒有前夫不行嗎?我沒有男朋友不行嗎?你把我當妓女不行嗎,妓女懷上嫖客的孩子,可不可以引產?那護士一定見慣了各式各樣的孕婦,反應異常冷靜,問,這位小姐,誰說你是妓女?我們是為你好,你怎麼不知好歹呢?你的精神狀態,正常的吧?她說,現在正常,再拖下去就說不定了!護士說,趁著現在正常,就做點正常的事吧,別自己作踐自己,回家去冷靜一下,休息一下,明天心情就好了。她跺起腳來,你少給我裝好人,什麼回家?什麼明天?你們有家我沒家!你們都有明天,我沒有明天!

  然後她撲在牆上哭起來了,用手掌咚咚地擂著牆壁。四周的孕婦們都對她心懷反感,並沒有誰去安慰她。手機一直在響,她哭夠了才想起接電話。是柳生。柳生說祖父已經送回井亭醫院了,家裡太平無事了,她可以回去了。她抹著眼淚說,那不是我的家,我不回去,你快到婦產醫院來,給我簽個字。柳生問她在幹什麼,她氣咻咻地說,婦產科的事,你問那麼多幹什麼?趕緊過來,記住,今天你算我的家屬,你做我的家屬,是你一生的榮幸。

  她等了很久,終於等到了柳生,不容分說,一把拽住他闖進了辦公室。簽字的來了!她用報復性的腔調對護士說,我男朋友來了,我丈夫來了,我家屬來了,現在可以給我做了!護士斜著眼睛,先瞄柳生,再睨視著她,這麼快就從巴黎飛來了,坐宇宙飛船來的?來了也不行,引產不是人流,是殺生,正常爹媽都不做的,你們做爹媽的不負責任,我們醫院要負責任,先登記預約,手術什麼時候做,我們還要研究,回去等通知。

  柳生很快明白過來,見她還要跟護士理論,大聲喊道,暫停!聽我家屬的!柳生把她拉到了走廊上,指著她鼻子說,你在江湖上混這麼多年,看來都白混了,你把孩子拿掉,前面的苦都白吃了,後面的盼頭也沒了,我現在對你的智商深表懷疑!她疲憊地倚在牆上,說,我改主意了,我饒了姓龐的,救我自己。柳生看了眼她的肚子,嘻地一笑,現在改主意晚了吧?現在要救自己,也遲了點吧?他說,堅持就是勝利,再堅持幾個月,你就熬出頭啦。她說,我熬不下去了,不跟他賭這口氣了,拿掉了這孩子,我回深圳去唱歌,從頭再來。柳生搖頭,越說你越糊塗了,從頭再來?那是唱歌用的歌詞!再過幾個月,那臺灣人就要付你錢了,不是說有六位數嗎?我問你,你要掙夠六位數,要唱多少歌?她說,你們這種窮人才整天鑽在錢眼裡,我不稀罕那點錢!他那點資產,他那種男人,不配讓我懷孕!柳生既不敢質疑她的新規劃,也不敢質疑她的自信,搓著手說,冷靜,你冷靜,我們再想想辦法。他眨巴著眼睛搓著手,眼睛忽然發亮了,就算拿掉這孩子,也不能便宜了那台商吧?你們的合約怎麼簽的?

  她低下頭,恨恨地說,合約就是二選一,孩子沒了,只好便宜他了。柳生叫起來,這合約不公平!台商有錢啊,怎麼能這樣便宜他?生他的孩子該付錢,拿掉他的孩子也該付錢,營養費,精神損失費,青春補償費,去跟他要,先付錢再行動!她紅著眼圈思忖柳生的建議,覺得是合理的,又不好意思自食其言,思想鬥爭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說,我不想再見他了,你要是不怕丟人,你去要。柳生說,沒問題,要到了我們對半分?她一下又生氣了,你好意思對半分?是你懷孕的?你有子宮的?她搶白著柳生,看柳生的表情不太自然了,又慷慨地謙讓一步,算了,還是四六開吧,你四,我六,這樣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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