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黃雀記 | 上頁 下頁
五二


  大批繩子的幽靈在井亭醫院裡遊蕩。它們來歷不明,去處卻固定,所有繩子奔向一號樓鄭老闆的病房。白色的尼龍繩子來了。綠色的尼龍繩子來了。麻繩來了。草繩來了。鋼絲繩也來了。繩子躺在鄭老闆燒香的必經之路上,繩子耷拉在鄭老闆奔馳轎車的頂上,繩子遊蕩到鄭老闆的陽臺上,堆在鐵藝桌子上,盤踞在仙人掌花盆裡。有一根繩子系在鄭老闆病房的門把手上,打了一個活結,拖著一條標語:艾滋病滾出井亭醫院。還有一條銀色的金屬繩子,後來被證明是終結一切的魔繩,充滿正義的魔力,它像蛇一樣從鄭老闆病房的門縫底下鑽進去,鑽到沙發下面,精確地套住了鄭老闆的牛皮拖鞋。鄭老闆在沙發上看電視,要上廁所了,腳往沙發下一探,探到的是那根冰冷的金屬繩,他當場喊起了救命,喊了幾聲便休克了。

  喬院長接到白小姐的電話,連奔帶跑地趕到鄭老闆身邊,發現年輕的千萬富翁已經處於昏迷狀態,像個孩子躺在護工的懷裡。他穿著黑絲絨的睡衣睡褲,脖子上戴著三條金項鍊,手指上有一枚閃閃發亮的鑽戒,那鑽石起碼三克拉。鄭老闆的睡褲扣子敞開著,人雖然昏死過去,下身狀態特殊,睡褲被頂出一個小山包,喬院長當場指著鄭老闆的襠部,質問護工,他在幹什麼?你們幹什麼了?護工茫然地瞪著喬院長,今天沒小姐來,老闆什麼也沒幹,就是在看碟片。喬院長回頭朝電視屏幕一看,影碟機還在播映狀態,一個金髮碧眼的裸女叉開雙腿,依然盡職地做著自瀆的動作。喬院長憤然關掉了電視,一氣之下,數落起昏迷的病人來,別怪人家說你是艾滋病,見過墮落的人,沒見過你這樣墮落的人,有錢有什麼用?有那麼多錢,就為自己買一具行屍走肉嗎?

  雖然狠狠地踩碎了那張黃色碟片,但喬院長心裡清楚鄭老闆的病情,無關色情的事,是繩子惹了禍。喬院長無法懲治繩子,便親自在一號樓貼出了告示:此區域嚴禁攜帶繩子。要追查繩子鬧鬼的元兇,線索太多,難度太大。喬院長深知井亭醫院民怨鼎沸,鄭老闆成了人民公敵,他無力保護,只好寄希望于保安和門衛的責任心,要求他們隨時隨地注意繩子的動向,見到一根沒收一根。但是,所有嚴密的補救措施都做晚了,鄭姐前來興師問罪,情緒過於激動,竟然揮起寶劍,狠狠地刺了喬院長一劍。

  柳生後來看見了喬院長右肩上那塊圓形的淤青,喬院長自嘲說,這是他收治鄭老闆獲得的最好的禮物。柳生當場為他的缺席道了歉,說,要是我不去黃山就好了,要是我在,肯定為你擋掉那一劍。

  那天柳生在食堂門口卸菜,聽食堂的人說鄭老闆的二號病房已經人去屋空。特級病房的清潔工撿了大便宜,病房裡有很多遺棄的物品,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好東西,當然,有的東西用途特別,比如一箱未開封的名牌避孕套,五顏六色的,還帶水果味。女清潔工不捨得扔,又不好意思拿,都送給了男護工。男護工們大概都不用避孕套,轉手扔給一個綽號小瓶子的少年病人,小瓶子,給你好多氣球,去吹吧,吹了掛到樹上去。這樣,避孕套便改變用途,變成無數長溜溜的彩色氣球,掛在含苞待放的梅花樹枝上了。食堂裡的人指給柳生看那些氣球,看見沒有?都是小瓶子用套套吹的,還是小瓶子對鄭老闆最熱情,這是歡送鄭老闆出院的氣球啊。

  恰逢白小姐來辦理鄭老闆的出院手續。柳生看見她從住院部出來,懷裡抱著一個紙盒,走到小花園的路口,她忽然折返,朝醫院北角的健身房走去了。柳生記得健身房所在的位置曾經有一座鐵皮棚屋,那是仙女昔日的家。他看見她在昔日的家園轉悠,一個紫色的身影時隱時現,遠遠望過去,影子在光線下波動,散發出一絲哀悼一絲緬懷的氣息。健身房裡傳來了康復操的音樂,有一群病人在醫師的帶領下做操,可以聽見病人們誇張地踩踏地板的聲音,偶爾夾雜著某個病人失控的快樂的笑聲。他注意到她在一扇窗子邊停留了很久,手搭著額頭朝健身房裡面張望。他不知道她是在找人,還是在找她自己的影子。從前那裡有過她的窗子。他還記得那扇窗子,扁扁小小的,像火車的車窗,從前他多次見過臨窗而坐的仙女,頭髮濕漉漉的,插著一把紅色的塑料梳子,她坐在窗邊,看書,或者發呆,像一個旅行者坐在自己的火車上。

  他眺望著她的火車,她的旅程。他可以望見她的火車,但眺望不到她的旅程。對於他來說,他認識的是仙女,白小姐其實是一個陌生人。他不清楚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他是誰?是另一個陌生人,還是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他眺望著她,借助她的身影追思自己的青春。健身操的音樂驟然變調,那麼明快積極的節拍,嗒,嗒,嗒嗒。久違了。小拉。這節奏可以跳小拉。嗒,嗒,嗒嗒。身體輕輕搖擺,抓住舞伴的手,拉,溫柔而有力地拉,拉一次,兩次,三次,手臂穿梭,身體旋轉,交換位置。他的身體輕輕搖擺,突然停頓了。他想起來她是他最後一個舞伴。最後的舞伴。彈指一揮間,他已經十年沒跳過小拉了。

  她從紙盒裡抱出兩盆仙人掌,放在健身房的窗臺上。看起來,所有的哀悼放下來了,所有的緬懷也都放下來了。她朝醫院門口走,白絲巾在風中飄,高跟鞋咯噔咯噔地響。一列神秘的火車要開走了,她的旅程那麼遙遠,她的停留,也許都是為了遠行。他不知道這是他的遺憾,還是他的幸運。有一隻瘦骨嶙峋的流浪貓跟著她走,一路喵喵地叫,她站住了,從挎包裡拿出了什麼零食,丟給那只貓。她看著貓,他看著她,一下想起很多年前她提著兔籠的少女時代,心裡升起一種隱晦而熱切的衝動,他的手朝車窗外慌亂地一揮,收回來,按響了麵包車的喇叭。她猛然回過頭,看著他的麵包車,他後悔自己的冒失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按喇叭。其實,他們之間是否需要道別,他並沒有想過,驚慌之下他舉起一顆白菜晃了晃,大聲說,這白菜很新鮮,要不要給你一棵白菜?

  還好,這次她忍俊不禁地笑了。

  那天她心情似乎很好。她向他要了一支香煙,吸了幾口,咳起來了,扔掉煙說,你這煙太嗆,我抽薄荷煙的。她的目光從柳生的臉上散漫地掠過,又返回來,聚焦在他鼻孔下方,她對他的儀錶忽然提出一條意見,鼻毛該剪剪了,挺帥的一張臉,鑽出來一根鼻毛,噁心不噁心?柳生幾乎受寵若驚,忙不迭地用手指塞了幾下鼻孔。然後他耳邊噹啷一響,她扔過來了一把鑰匙。你要是閑著沒事了,替我去水塔燒幾炷香。她嫋嫋地往井亭醫院的大門走,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對他說,還有你自己,也多燒幾炷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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