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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水塔風波

  柳生去醫院看胃病。

  醫生給他做了胃鏡檢查,找不出什麼病灶,隨口打聽他的職業,他說自己開公司做建材生意的。醫生說他的胃毫無問題,身體的不適,也許是工作壓力導致的結果,建議他調節一下生活節奏,靜養一陣。他樂於接受醫生的建議,回家向父母轉告醫囑,說他要調節一下生活節奏了,要出去旅遊。父母體恤兒子,攬下了井亭醫院每天的菜蔬肉食供應,開車送貨的活,則委託給了柳生的表弟。

  柳生約了春耕和阿三出行,先去了杭州,又去了黃山。他在西湖泛舟,喬院長打過他的手機,他在黃山觀雲,喬院長的電話又來了。他不肯接電話,春耕和阿三很納悶,喬院長的電話不是有商機嗎,你怎麼也不接?他篤定地說,他現在找我沒好事,什麼時候是商機,什麼時候有麻煩,我猜得到。柳生果然是有先見之明的,那些日子井亭醫院發生的一場風波,他有幸逃脫了。

  鄭老闆是坐著奔馳轎車去燒香的。鄭老闆去燒香的時候穿著防彈衣,防彈衣外面罩一件黑色的風衣,加上墨鏡、口罩和棒球帽,除了兩隻耳朵,你幾乎什麼都看不見,無可侵犯。安全保護措施全面啟動,鄭姐物色了一名退伍偵察兵為弟弟開車,兼任保鏢,又招募了一名前舉重運動員,做弟弟的護工。兩個彪形大漢時刻尾隨著鄭老闆,這使鄭老闆看上去像電影裡的黑社會頭目,不怒自威。

  從一號樓到樹林邊的水塔,開車僅需一分鐘的時間。鄭老闆常睡懶覺,他燒第一炷香,有時候要拖到中午十一點左右。對於井亭醫院的其他香客來說,這樣的早晨相當漫長,有人七點鐘就守候在水塔邊了,一心等著鄭老闆的第一炷香,他出來了,別人才可以進去燒第二炷香。這是無可爭議的局面。誰都知道水塔香火堂是鄭老闆出資修建的,鄭家姐弟的名字,分別以善男信女的名義鐫刻在香火堂的牌匾上,人們清醒地認識到,佛門也是市場經濟,香火堂也有老闆,老闆的特權無法改變,唯一可以爭取的是第二炷香。因此,當鄭老闆進水塔燒香的時候,水塔外面總是一片混亂,搶燒第二炷香的競爭非常激烈,香客們忙於爭搶最有利的地形,不免發生衝突,有人互相爭吵,吵著吵著就動起手來。這種亂象驚動了院方,喬院長不得不派人去水塔,專門維護香客們的秩序。

  或許是咎由自取,香客們與鄭老闆共享香火堂的時間並不長,僅僅是兩三天過後,他們便失去了向崇光寺菩薩祈福的權利。鄭老闆前腳出來,他的司機便向守門的護工使個眼色,護工立刻鎖上了水塔的防盜門。香客們圍著護工吵起來,等會兒啊等會兒,你們現在就鎖門,讓我們怎麼敬菩薩?護工說,我沒空等你們,我是為鄭老闆服務的,不是為你們服務的。香客們說,誰敢讓你為我們服務?你留個門給我們,我們負責打掃衛生,保證香火堂明天乾乾淨淨的,讓你們老闆來燒頭香。那個護工寡不敵眾,被香客們逼在臺階上,拼命護著兜裡的鑰匙,你們別來難為我,小心我把你們舉起來,要扔多遠扔多遠,有事去找李司機!

  香客們又去追著奔馳汽車跑,有人勇敢地撲到車頭上去敲車窗,抗議鄭老闆做事情太小氣,讓我們窮人進去供個香,你有什麼損失?你那麼大的老闆,還怕幾個窮人的香火把你燒破產嗎?鄭老闆自然拒絕回應,司機怕事情鬧大,代表老闆向公眾表了個態,鄭老闆不管鑰匙,我也不管,鑰匙歸白小姐管,你們能不能進水塔燒香,去跟白小姐商量,這些雜事,白小姐說了算。

  這樣,一群人在井亭醫院門口攔住了白小姐的橘紅色小轎車。有個姚大姐是醫院的後勤人員,為兒子的高考來燒香,她自恃有身份,有口才,代表眾人與白小姐交涉。白小姐卻不願正眼打量一下姚大姐,她坐在車裡,一味地埋頭玩著手機,這種傲慢和蔑視的態度很快激怒了姚大姐,姚大姐放棄了交涉,突然對白小姐發難了,你算什麼公關小姐?掛羊頭賣狗肉而已,你以為沒人知道你的底細?從小就不正派,長大還靠男人吃飯,你算個什麼大人物?還以為自己是鞏俐了?以為自己是撒切爾夫人了?

  據說白小姐搖下了車窗,她沒有與姚大姐吵架,只是噗地一聲,把嘴裡的口香糖吐到姚大姐臉上去了。橘紅色轎車絕塵而去,姚大姐追上去對車屁股啐了一口,算是洩憤。大家都不瞭解白小姐的過往,只是覺得這公關小姐冷漠透頂,一顆心好像一塊石頭。好多不公平的事情,似乎都有公平的邏輯。多數香客們在心裡默認,崇光寺的金菩薩確系鄭老闆的財產,菩薩有義務保佑鄭老闆,沒有義務來保佑他們這些窮人。但有個病人家屬吳老師,認真研究過佛學,篤信菩薩的胸懷,他很樂觀地鼓勵大家,你們不要唉聲歎氣的,菩薩要是只保佑富人,那還叫什麼普度眾生?距離不是問題,水塔進不去,我們就在外面進香麼,只要心誠,菩薩一定會看見你的香火。

  眾人受到吳老師的鼓舞,一窩蜂地回到水塔,圍繞著水塔的塔身,供上了各自帶來的香火。畢竟是在露天,塔邊風大,地上潮濕,什麼品牌的香火都難以點燃。有人一邊給菩薩隔牆上香,嘴裡嘀嘀咕咕地埋怨,有人脾氣火暴,為了發洩心中的不滿,故意把蠟燭沿著水塔臺階,一路鋪到防盜門前,揚言道我就偏在門口燒,堵著門燒,反正門外不是他們的產權。還有一些人賭氣,乾脆放棄了這麼低賤的香火,他們離開水塔,恨恨地眺望一號樓,心裡燃燒著整個階級的怒火,咬牙切齒地發出了誓言,這個暴發戶算什麼善男信女?仗勢欺人啊!他不把窮人當人,遲早讓他嘗嘗窮人的厲害!

  一股仇恨的暗流在井亭醫院湧動。仇恨自然地發酵,首先發酵成流言蜚語。關於鄭老闆的病情,醫院內開始流行一種新的說法,說鄭老闆不僅是一個精神病患者,還是一名艾滋病人。人們大多相信無風不起浪的諺語,鄭老闆放蕩糜爛的私生活,誰都有所耳聞,聯想起他平素森嚴古怪的裝束,人們都忍不住驚呼,怪不得,怪不得啊!那艾滋病不是要傳染的嗎?他什麼福都享受過了,死了也不冤,我們要是被傳染了,豈不是給他做陪葬?有人跑到喬院長的辦公室去鬧事,要求院方驅逐鄭老闆。

  喬院長迫于各方壓力,不得不公開鄭老闆的血檢報告,指著各個檢測結果告訴他們,鄭老闆只是得過淋病,淋病也早治好了,他的HIV檢測,一直是陰性。但是群眾是不管HIV的,一份血檢報告平息不了這場風波,一場旨在驅逐鄭老闆的民間運動在井亭醫院悄悄地展開了,妖魔鬼怪不知怎麼也加入了這支隊伍,大肆地興風作浪,很快,大家聽說鄭老闆的病房鬧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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