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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聽說保潤的父親是二次中風。稍具醫學知識的人都清楚,一次中風導致腿腳不便,二次中風非常危險,多半危及生命。有人不理解三把鎖的事情,說他們家又不是什麼萬元戶,門上為什麼要掛三把鎖?也有人冷靜分析,說丟了第三把鑰匙,應該是次要原因,保潤的父親一定是受到了更強烈的刺激,也許馬師母沒有把門上孩子的塗鴉擦乾淨。誰看見了不生氣?當然,種種猜測無從驗證,驗證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聽說保潤的父親在醫院急救室裡躺了五天五夜。搶救的效果很不理想,醫生吩咐粟寶珍準備後事。粟寶珍去買了兩套壽衣,一套是丈夫的,一套是她自己的,她把兩套壽衣都堆放在丈夫的枕邊。粟寶珍拍著壽衣,與昏迷中的丈夫交流。她說我知道你在打什麼小算盤,想一死了之?想把這個爛攤子扔給我一個人收拾?你休想。你能死,難道我就不能死?我告訴你,沒有那麼便宜的事,壽衣準備了兩套,要不穿都不穿,要穿我們都穿,你敢蹬腿我就敢上吊,你一蹬腿我就替你穿壽衣,穿好你的就穿我的,我要是比你多活十分鐘,我就不算人,我們要去一起去,那一老一小,隨他們去!

  聽說是粟寶珍的絕望威懾了昏迷不醒的丈夫,他不敢死。到了第六天早晨,他蹬了一下腿,只蹬了左腿,蹬得很輕,到了第六天的深夜,他的左手又動了一下,正好按住了壽衣,一根手指慢慢地翹起來,似乎在央求妻子,別激動,有事慢慢商量。到了第七天,保潤的父親蘇醒過來,粟寶珍破涕而笑,但是醫生勸她不要高興得太早,說病人的性命雖然勉強保住,但是人已經成了一具空皮囊,很脆很薄,一碰就碎,以後是你們家屬要小心了,時時刻刻,必須小心看護。

  鄰居們去醫院探視,病人說話嗚魯嗚魯的,誰也不懂,只有粟寶珍可以翻譯他的語言,她說,自己這副可憐樣子,還要教育你們呢,他說了,一個家庭要太太平平,第一要孝順老人,第二要管好子女。鄰居們都點頭,認為他透露的是經驗之談,頭腦還是清醒的。保潤的父親又繼續嗚嚕嗚嚕,表情越來越激動,粟寶珍卻不肯翻譯了,不僅拒絕翻譯,還哭起來了。鄰居們猜到了病人嗚嚕什麼,都去勸粟寶珍,夫妻間總要拌嘴的,何況你們心情不好,不翻譯就不翻譯吧。粟寶珍抹一抹眼淚,咬牙說,翻就翻,翻了讓你們評評理,他在怪我呢,怪我不孝順他爹,怪我寵壞了保潤,怪我貪圖錢財,你們大家評評有沒有這個道理?他不怪他爹這個害人精,不怪他兒子不爭氣,不怪他自己沒本事,一盆髒水,都潑到我頭上來了。

  清晨或者夜晚,人們偶爾會在大街上遇見粟寶珍,她形容枯槁,眼神渙散,似乎接受了命運賦予的所有不幸,認輸了。很多人同情她,說要評選天下最苦的女人,非粟寶珍莫屬,想想都累死了,家裡三個男人,一個犯人,一個病人,還有一個瘋子,都要靠她一個婦道人家。粟寶珍的大苦大難,別人難以分擔,也只能用言語關心一下。有人看見她在橋頭的乾果攤子買核桃,小心翼翼地與她搭話,保潤他媽,核桃買給誰吃,買給老的還是小的?她紅著眼圈,歎了口氣說,自己吃的,醫生讓我吃點核桃補腦子,我腦子裡每天轟隆隆地響,聽說精神病人發病前腦子裡都這麼轟隆隆響,再這麼響下去,我也要進井亭醫院了。別人馬上寬慰她說,不會的不會的,我也經常頭痛,痛得噝噝地響,那我不是也要進井亭醫院麼?粟寶珍說,你頭痛,我頭痛,痛得不一樣。我遲早要垮的,拖一天是一天,晚一天好一天,我要是垮了,我倒輕鬆了,就是好端端一個家沒了,想想都不甘心。

  她那個家還留有一縷人煙,但已經傾頹了一大半,搖搖欲墜了。有一天法院派人來送傳票,敲門無人,馬師母從店裡熱情地跑出去,一看是傳票,嫌那個牛皮紙信封不吉利,不肯代收了。她幫著人家把傳票從門縫裡塞進去,聽見那人嘴裡吔地一聲,這是不是一棵莧菜?馬師母一低頭,發現保潤家的門檻下面果然長出了一棵莧菜,高高大大,碧綠碧綠的,葉片上還滾動著一顆莫名其妙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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