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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恰逢五一勞動節前夕,以往灰濛濛的街道看上去有點豔麗,有點豐腴。沿街有零星的鮮花適時開放,美人蕉和雞冠花點綴著牆角,月季花雖然大多栽在破臉盆或者舊砂鍋裡,也發揚艱苦奮鬥的精神,開出了鵝黃或粉紅的花。天空藍得發亮,像是塗了一層顏料。風吹在臉上是軟的,是孩子們作文裡所說的和煦的春風。地上熱鬧,空中也有風景。學校商店工廠甚至廢品收購站都拉出了慶祝節日的橫幅標語。有人在石碼頭上清理一堆山丘般的垃圾,附近回蕩著各種重物落地的聲音,像性急的節日禮炮提前鳴放。在街道的南側,化工廠的電工爬在梯子上,正在調試工廠拱形門廊上五顏六色的彩燈裝飾,孩子們擠在下面看,嘴裡尖聲叫喊,亮了,都亮了。

  總之,節日就是節日,香椿樹街上彌漫著喜慶的旋律,只有一個中年婦女滿臉悲淒,過度的悲傷使她在大街上如入無人之境,她捏著一塊濕漉漉的手絹,歪歪斜斜地走,看不見車流和人流,聽不見汽車喇叭和自行車的鈴鐺。不時有騎車人呵斥她,甚至有人在車上出手推她,這位大姐,你會不會走路?回頭一看,看見的是一張被淚水泡腫的面孔,兩個發青的眼袋狀如核桃,她木然地仰起頭,看著天色問,同志,現在幾點了?騎車人一下諒解了這個婦女,以這樣的心情,確實是不必遵守交通規則了。

  兒子出事以來,粟寶珍很少出現在白天的大街上。不過是半個多月的光景,這女人以往清秀的容顏已經變老,頭髮也飄出了幾綹白色,有什麼不幸,似乎已經塵埃落定。她的哭泣,其實是小聲的嗚咽,並沒有引起別人同情的用意。從香椿樹街的東頭到西側,很多人認出了她,一顆惻隱之心被她的淚臉照得發燙,很多人過去拉扯她,想去勸慰她,可惜粟寶珍不領情,她的悲傷不容侵犯,她一邊嗚咽,一邊還反問那些好心人,誰在哭?我哭了嗎?有什麼好哭的?

  路過石碼頭,粟寶珍忽然站住了,她在這裡發現了一個敵人的身影,紅腫的眼睛裡放出一道尖銳的光芒,所以,她真的不哭了。石碼頭的空地上聚集著一群業餘文藝演出的積極分子,多為香椿樹街的各界婦女,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服裝統一,形體一致,他們手持玫瑰紅的大羽扇,正在居委會戴阿姨的指揮下排演團體操。一嗒嗒,二嗒嗒。三嗒嗒。十幾把羽扇有序搖擺,整齊的波浪形隊伍忽然變了形,誰也沒有料到粟寶珍會闖進來,她一把搶過戴阿姨手裡的電喇叭,對著電喇叭吹了一口氣,嘴裡一迭聲地喊起來,各位街坊鄰居,我給大家彙報一下我家保潤的冤案,是大冤案!保潤沒做什麼壞事,他被人栽贓了,他是代人受過啊!

  排演隊伍裡一片譁然。粟寶珍嗓音嘶啞而激憤,一陣哽咽之後便語不成聲,戴阿姨想趁機奪回電喇叭,被粗魯地推開了。粟寶珍說,戴阿姨你別急,讓我冷靜一下,再彙報一句話就走。她果然冷靜了一些,那一句話卻難以概括出來。大家觀察她的眼神,很快發現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的目光像一把匕首飛向排演隊伍中的邵蘭英,柳生他媽,我先要向你彙報,我兒子要判刑了,起碼十二年,弄不好是無期,你們一家人高興了吧?高興了吧?

  大家恍然大悟,腦袋都轉向了邵蘭英。邵蘭英是見過世面的人,遇到如此窘境,一點也不慌張,她緩緩收起了手裡的羽扇,不卑不亢地說,保潤他媽,你這話是從何說起?我跟你無怨無仇,論年紀你兒子是小輩,我是長輩,他判刑坐牢,我為什麼要高興?

  這會兒你還能裝糊塗,我佩服你!自家兒子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沒事了,別人家孩子替他去坐牢,你怎麼不高興?粟寶珍悲愴的聲音和呼吸一起被電喇叭放大了,聽起來有點刺耳,我家保潤做了柳生的炮灰呀,別人不明真相,你心裡不清楚?你還說你不高興?你不高興還在這兒扭秧歌?你在這兒扭啊扭啊,就不怕閃了你的腰?

  我扭秧歌關你什麼事呢?不要以為你拿著電喇叭就代表中央了,亂喊亂叫有什麼用?邵蘭英面露厭惡之色,說話依然慢條斯理,保潤他媽,我一直以為你是懂道理的人,這會兒怎麼就不講理了呢?誰該坐牢誰該自由,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人家女孩子是受害者,受害者說了才算,對不對?

  此話說到了要害,電喇叭沉默了一下,突然傳來粟寶珍淒厲的嘶喊,誰說了都不算,人民幣說了算,後門說了算,你們家錢多,後門多,關係多,你們把人家女孩子買通啦!

  排演團體操的婦女們都用羽扇遮臉,交頭接耳,大多數人聽聞柳生和保潤是同案犯,誰是真正的主犯,誰是受冤的從犯,他們一時都不敢表態,至於粟寶珍和邵蘭英作為母親的表現,他們是有資格判斷的,大家普遍欣賞邵蘭英的風度,覺得粟寶珍實在太過分了。戴阿姨過去搶奪她的電喇叭,嘴裡勸阻道,保潤他媽,你心情不好我們都懂,但是也不能占著電喇叭這麼喊下去,我們還要排演,時間很緊,五一節的花車遊行,我們香椿樹街也要上節目,這是政治任務,耽誤不起的。

  粟寶珍總算鬆開了電喇叭,臉上出現了一絲愧疚之色,你們排練好了,政治任務耽誤不得,我怎麼不懂?我是看見她在這裡扭秧歌,實在氣不過,對不起大家了。戴阿姨扶她坐到自己的小方凳上,粟寶珍看著天色說,幾點了?我沒時間坐,一天沒進一粒米,還要回去給他爸弄晚飯呢。她想站起來,人站不直了,身體像一隻蝦,弓著腰頂在牆上。戴阿姨問,你的腰怎麼啦?她說,要給孩子伸冤啊,這幾天走了八輩子的路,腿走麻了,腰大概也累斷了,你們排練要緊,我就這樣弓著,歇一會兒。

  十幾把玫瑰紅的羽扇很快恢復了波浪形,電喇叭裡又響起戴阿姨熱情的聲音。一嗒嗒、二嗒嗒。左手起。三嗒嗒、四嗒嗒,右手起。中斷的排演繼續進行。兩個香椿樹街的母親,一個在排練的隊伍裡,舞姿依然一絲不苟,依稀在示威,一個用腰頂著牆,表情痛苦,紅腫的眼睛裡射出一道微弱而犀利的光,明顯在受難。人們冷眼旁觀,兩個母親的目光你來我往,在輕音樂的伴奏下,他們開始以目光交戰,半空中刀光劍影,旁觀者一時無法仲裁兩個人的勝負了。

  後來是時裝店的馬師母闖進了排練隊伍,她心急火燎地撥開人群,對著粟寶珍大叫道,保潤他媽,你怎麼還坐在這裡看熱鬧?快去看看保潤他爸,不好啦!粟寶珍愣了一下,我在這兒歇口氣,你別嚇唬我,他怎麼不好了?馬師母說,我哪兒忍心嚇唬你?你們家門上不是有三把鎖嗎?保潤他爸開了兩把鎖,第三把鑰匙找不到了,我聽著他晃那把鎖,晃著晃著,罵著罵著,一頭就栽倒在門口了,眼珠子又爆出來了,嘴裡在吐白沫,怕是又中風了!

  排練這次是自動終止了,大家目送粟寶珍倉惶而去,都說保潤家流年不利,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劫連著一劫,真的可憐了。旁邊的邵蘭英認可眾人的憐憫之心,但她適時地補充了一句,說,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她說得莫測高深,別人便都急於聽她的看法,可憐與可恨到底是什麼關係。邵蘭英說,我也沒什麼理論,反正我們老百姓的日子都一樣,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家人怎麼教育孩子的,又是怎麼對待老人的?你們街坊鄰居不都看在眼裡?老天也看在眼裡,人在做,天在看啊。我也不怕誰給她傳話,我就是這個觀點,她怪不了誰,都是報應。邵蘭英說到這裡,手指翹起來朝天上一指,要怪就怪老天爺去,這戶人家,一定是遭天譴了。

  眾人聽得心驚,抬頭仰望天空,香椿樹街的天空一片湛藍。神靈也許躲在一片白雲後面,也許藏在一束日光裡,但是這條街上有那麼多可憐的老人,有那麼多不孝的子孫,神靈如果主持正義,很多人家都會遭到報應,為什麼獨獨選中了保潤一家呢?對此,眾人都感到茫然。誰該是遭報應的人?每個人心目中其實都有一份名單,只是礙於人情世故,大家不便宣佈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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