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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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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潤會滑一點旱冰,勉強有資格指導仙女,但是與那些會玩花樣的男孩相比,那點水平就顯得平庸了。他殷勤地示範了幾個動作,不想讓仙女發現自己的破綻,索性像一個職業教練一樣,靠在欄杆上,看著仙女,嘴裡吆喝著,保持平衡,保持平衡。仙女的粉綠色旱冰鞋鮮豔奪目,她的面頰上有兩朵紅暈,瞳孔發亮,有點緊張,有點享受,表情類似一名探險家。她的滑行時而莽撞,時而猶豫,保潤對她喊,注意姿勢,別像一隻蝦米一樣。她停下來,拉著欄杆喘氣,你才像一隻蝦米呢,也不看看你自己什麼水平。她嘴裡回敬著保潤,目光卻從保潤臉上草草地掠過。她還不會掩飾自己,那目光投向一個穿白色連帽球衫的男孩,眼神裡充滿了敬仰或者崇拜。 是一個瘦高個的男孩,有一雙漂亮而空洞的眼睛,多數時候他站在場地的角落裡旁觀,高手出現了,他才有興趣上場,一上場就技驚四座。保潤心裡也承認,那男孩才是旱冰場上的王子,他只是沒有留意,仙女與男孩之間隱秘的交流,發生在什麼時候?是誰採取了主動?保潤記得他彎腰緊了緊鞋帶,等他直起身子,看見那個男孩已經牽著仙女的手了。他們開始練習S形的滑行,滑行區域慢慢地擴張,很快,男孩帶著仙女,如同兩艘快艇並排飛馳起來。旱冰場上的人群紛紛為其讓道。不是男伴太高明,就是女伴太聰明,保潤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仙女的進步如此神速,她大膽地張開一條胳膊,像一隻飛鳥亮出翅膀,那翅膀墜下一條廉價的仿綠松石手鏈,沿途閃爍著一圈綠光。因為慶祝在旱冰場上獲得新生,仙女的嘴裡發出了一種奇特的歡呼聲,嗚,哇,嗚,哇。 保潤很窘,覺得四周的人都在偷偷觀察他的反應。作為一個香椿樹街的青年,他沒有假充紳士的習慣。男孩冒犯了他,女孩背叛了他,他必須以牙還牙。不過,此處畢竟不是香椿樹街,使用武力不文明,首先應該口頭警告。保潤有點急躁,橫著身體走,像一個障礙物似的,擋住他們的S形路線,嘴裡高喊著,你們搞什麼?停住,快停住!他的路障設置不成功,口頭警告被完全忽略,那男孩炫耀他的避人技巧,帶著仙女輕巧地繞過去了。保潤與男孩有過匆匆的對視,一眼認定對方來自城中優裕的家庭,有錢,沒有膽。男孩唇邊剛剛長出一圈鬍鬚,鼻翼上沁了幾滴汗珠,眼神無辜,神情忽而靦腆忽而自豪,這樣一個稚嫩的男孩,自然不懂香椿樹街的規矩,更不懂得什麼是男人的挑釁。保潤有點掃興,無奈一股妒火燒到了腦門上,他不顧一切地追上去,在那男孩頭頂上拍了一巴掌,從哪兒冒出來的?雞巴毛還沒長全,就敢出來釣女孩了? 這次警告奏效了,男孩意識到什麼,鬆開仙女的手,知趣地退到一邊。保潤知道自己惹禍了。果然又惹禍了。旱冰場上的沙沙聲忽然沉寂,所有人都在朝這邊張望,仙女汗涔涔的臉蛋已經漲得通紅,她沖過來推保潤,推不動,就低下頭用腦袋來撞他,十三點啊?你在幹什麼?她的聲音聽起來不是憤怒,是歇斯底里了,丟死人了,快滾開,我不認識你! 他好像一個宴會的主人,還沒有舉杯,便被賓客們驅逐了。保潤怏怏地脫下旱冰鞋,坐在場地外的一個角落裡,先是假裝百無聊賴,靠著牆閉上眼睛,裝睡。過了一會兒他醒悟過來,仙女根本就不會注意他,裝睡沒有任何意義。他又站起來,拎著鞋子走到欄杆邊,默默地看著仙女他們滑行。既然已經淪為觀眾,他試著保持風度,為他們鼓掌。但是風度一樣沒有引起仙女的重視,她和那個男孩重新牽起手來,還示威似的朝他瞄了一眼,他們滑行的身影像一對標準的搭檔,像一對初戀的情侶,更像一支箭,射穿了保潤的心。保潤承認自己是愚蠢的,他苦心經營的一點歡樂,一眨眼已經淪為羞恥,不是她的罪,便是他自己的錯。 此後,保潤去上了一趟廁所,還去飲水機旁邊喝了幾杯水。兩件事情打了岔,心情稍微有所好轉。他決定放棄,結束這錯誤的一天。他用旱冰鞋敲著欄杆,對著仙女大聲喊道,押金,記得把押金拿回來!仙女也許是故意的,她沒理睬他。保潤從她的書包裡拿出可口可樂的瓶子,飛起一腳,瓶子朝場地中央飛了過去,你他媽的聾了?押金,八十塊,記得拿回來!那塑料瓶子在旱冰場上滾動,幾乎破壞了所有人的滑行,受害者紛紛用譴責的目光注視保潤。仙女站在場地中央怒視著保潤,大約過了兩秒鐘,她的手突然指向保潤,大家別理他,她用尖銳的聲音告知眾人,別理他,他是井亭醫院逃出來的瘋子,頭腦有病的! 保潤苦笑了一下,沒有反駁。這次他必須作出體面的選擇了,他選擇揚長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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