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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只是一秒鐘的寂靜,然後是啪的一聲,仙女從後面打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他的臉上火辣辣的。解釋已經來不及了,況且他沒有解釋妒忌的能力。仙女跳下了自行車,對著他的後背啐了一口。誰跟你這種人去看電影,誰才是吃屎的!她甩著書包往井亭醫院的方向跑,這樣罵幾句不解氣,又站定了,用手指戳著自己的腦門,尖聲對保潤叫喊,趕緊去井亭醫院,讓醫生給你做個開顱手術,你腦子裡長滿了細菌,要打開來,要用消毒水,要用鋼絲刷子刷一刷!

  保潤很後悔,這次是他的錯了。他心裡想道歉,就是開不了口,別人都習慣說對不起,保潤從來沒有養成這個習慣。他騎車追過去,繞著仙女轉了一圈,怎麼也說不出對不起那三個字,又轉一圈,從口袋裡掏出兩張電影票,撕下了一張給她,你的票啊,去不去,隨便你。女孩子手一甩,十三點,你以為我買不起一張電影票啊?滾開!他拿著那張電影票不知所措,忽然注意到仙女正站在九公里路碑旁邊,那棵老榆樹的一根枝條,不知什麼時候被風折斷了,半枯半青的,恰恰垂在她的頭上。他忽發奇想,將電影票折了幾下,卷在老榆樹的斷枝上,拿不拿隨便你,他說,不過我要奉勸你,不要站在這裡,這棵樹上吊死過人的。

  他獨自飛車離去,越騎越快,他要儘快從這條公路上消失。人生的第一次約會,就這麼失敗了。機會。什麼機會?什麼機會都不存在了。他覺得羞恥。車進北城門,他把自行車停在城牆下,稍稍地歇了口氣,心裡依然悻悻的。雨下大了。啪嗒。啪嗒。城牆周圍的空氣裡彌漫著塵土的微腥。他失去了目的地。還要不要去看電影?這是一個問題。他看電影,只看兩類,如果不打仗,就必須抓特務。那部墨西哥電影不打仗,也沒有特務,是兩個外國人談情說愛,迎合的是仙女的口味,他對此毫無興趣。啪嗒。啪嗒。啪嗒。雨水開始從古老的城牆上濺下來,濺到他的身上,碎冰一樣地寒冷。這個地方,適合兩個戀人躲雨,並不適合他。保潤騎到自行車上茫然四望,因為下雨,因為無處可去,他的自行車在十字路口兜了幾個圈,最後還是拐向了工人文化宮的方向。

  雨天的電影院裡散發著一股黴爛潮濕的怪味,地上黏糊糊的,觀眾寥寥,黑暗中可見一些閃爍的人臉,大多成對成雙,但他覺得視線裡一片荒涼。對號入座,他翻下旁邊的座椅,隨手抹一下,有幾顆葵花子殼鑽在棉布椅套裡,他把瓜子殼一顆一顆地挖出來了,椅坐自動地彈回去,跟誰賭氣似的,他也跟椅座賭氣,跨出一條腿,壓住了那張椅子,一個身體占下了兩個座位。

  他看見了墨西哥人。屏幕上的墨西哥女郎濃妝豔抹,潑辣野性,細腰豐乳,渾身散發著一種美豔成熟的光芒,那個風流倜儻的墨西哥軍人留著鬍子,看上去很帥,帥得有點流裡流氣。他們總在水邊鬥嘴,保潤起初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鬥嘴,慢慢就看懂了,那對男女,要談一場純真無邪的戀愛,對於演員的年齡來說,似乎有點虛假,保潤對虛假的電影並不反感,只是覺得墨西哥的男女以及他們的愛情故事,離他太遙遠了,因為遙遠,所有愛情的細節都讓他覺得莫名其妙。莫名其妙。保潤就在這樣的抱怨中打起了瞌睡,隱隱聞見一股梔子花的香味在黑暗中沉浮。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被某種聲浪驚醒了。電影似乎進入了高潮,銀幕上的墨西哥女郎用石塊打暈了那個多情的軍人,電影院裡響起一片嘖嘖之聲,觀眾騷動起來,有的觀眾惋惜男主角,啊呀不好,出血了。有的觀眾反感女主角,說,要死了,她怎麼這麼凶?這樣的女人,娶她要倒黴的。只有一個女孩子發出咯咯的笑聲,為墨西哥女郎大聲叫好,打得好,打得好!

  他一下辨認出了那個幸災樂禍的聲音。不知什麼時候,仙女溜進了電影院,她選了一個僻靜的座位,離保潤的座位隔了五六排遠。保潤看不清她的臉,只看見放映機投射的白光恰好掠過她的頭髮,那一束馬尾搖晃著,仿佛一束白色的火焰。保潤站了起來,一下擋住別人的視線,後排的一個婦女對他很反感,問他,小夥子,你會不會看電影的?他被推了一下,只好坐下,嘴裡順勢發出了一聲歎息,誰要看電影?我是不會看電影的。

  電影散場了,外面仍然大雨滂沱。保潤率先沖到了門邊,佔據了最有利的地形。這是一次失而復得的機會,他再也不願意與她失散了。人們從電影院裡出來,一時無處可去,都擠在門廳躲雨。他阻擋了通道,被人推來搡去的,並不介意。他和仙女在混亂的人叢中偶爾對視,他這裡是柳暗花明的心情,她那邊卻是一副冤家路窄的樣子。保潤手裡抓著一件塑料雨披,只要仙女的目光撇過來,他就抖動一下雨披,手語是:我有雨披,你過來?仙女鄙夷地轉過臉去,答覆是:滾開。誰稀罕你的雨披?

  必須承認,電影對觀眾是有教化作用的,即使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墨西哥愛情,也是一味興奮劑,它讓保潤沉浸在某種虛幻而甜蜜的情感裡。機會。他迎來了最後一次機會,他看見仙女把書包頂在頭上,向旱冰場的方向跑去,一瞬間他熱血奔湧,打開了塑料雨披追上去,淩空一兜,把自己和仙女一起兜在雨披裡了。仙女驚叫道,幹什麼?自作多情啊,誰要跟你披一件雨披?他試探著說,這雨披很大的,可以兜兩個人,不過你要是嫌擠我就出去,我淋點雨沒關係。她抓著雨披一角,一邊用胳膊肘拱他,這在他的預料之中,他堅持了一會兒,堅持不住了,正要從雨披裡鑽出去,聽見她又說,算了算了,雨太大,你還是呆在裡面吧。

  他們在一件雨披下走了五六十米的路。這段路不長,但來之不易,保潤不知道如何表達他的珍惜之情。親密來得有些突然,反而成了相互的忌諱,他們避免交談,注意力都集中在各自的腳步上。他們走得越來越默契。雨點劈啪有聲地打在藍色塑料布上,襯托出雨披下沉默的世界。這個世界處於半封閉狀態,小巧而含蓄,散發著無名的香味。因為腦袋靠著腦袋,保潤不敢看她,他屏住呼吸,聽見她微微的鼻息,還有咀嚼口香糖的聲音,一股看不見的暖流恣意流淌,保潤的身體竟然打了個寒戰,他說,有點冷,你冷嗎?那是他在雨披下想到的唯一的話題,可惜交流不成功,仙女視其為試探性的冒犯,她很敏感地往外移動了幾釐米,瞪了保潤一眼,有點冷?有點冷是什麼意思?

  旱冰場的場館門外也站滿了躲雨的人,大多是高中生模樣的少男少女,有人似乎認識仙女,看著藍色雨披下鑽出來的兩個人,不知是揶揄還是羡慕,他們用手指含在嘴裡,打出一片響亮的呼哨,一個女孩高聲起哄:浪漫,好浪漫!仙女羞紅了臉,用手擠著馬尾辮上的雨珠,低下頭朝裡面沖,嘴裡嚷嚷著,讓開,讓開。他們讓出一條路放走仙女,留下了保潤。保潤站在臺階上,抖落乾淨雨披上的水珠,不慌不忙地把雨披折好了,他問旁邊的一個男孩,漲價了沒有?現在旱冰鞋的押金是多少錢?

  是仙女自己挑選的旱冰鞋。三十七碼,鮮豔的粉綠色。她搶到一張長凳,坐上去換鞋,手忙腳亂的。保潤替她提著旅遊鞋。她的旅遊鞋向他開放著,熱乎乎的,白色鞋墊上有一圈汗漬,她的腳,也出腳汗的。之後,她的腳踝引起了保潤的興趣,他注意到她的腳踝上有圓珠筆畫的一個花環,花環上還站了一隻鴿子。保潤說,和平鴿啊?她一把捂住自己的腳踝,畫著玩的,不准看!她抬起頭,莞爾一笑,那笑容稍顯刻意,他從未見過她有這樣溫暖的眼神,罕見的善意,帶著一點嬌嗔。保潤看得出來,她太喜歡滑旱冰了,他知道不是自己征服了她,是那雙旱冰鞋替他征服了她。

  工人文化宮的旱冰場罕有工人的身影,一直以來,這地方都是時尚的少男少女最推崇的聚會聖地,保潤才十八歲,在人群裡發現自己竟然老了,過時了。他穿豆綠色卡其布的褲子,別人穿藍色牛仔褲,他穿寬大的深色外套,別人穿淺色的緊身夾克,除了穿著,他發現別人的表情神態也與他格格不入。他們快樂,他緊張。他們放肆,他拘謹。他們明朗,他卻有點陰鬱。他不清楚,那些少男少女是否在戀愛,只知道自己離戀愛還遠,這地方並不屬￿他,他不過是一個闖入者,他不過是一個陪伴者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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