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黃雀記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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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潤惹怒了母親。母親說,你諷刺挖苦誰呢?兩百塊你嫌少,五百塊你也嫌少,你掙過幾個錢?嫌我們鑽錢眼裡翻跟鬥?我們要錢幹什麼,帶棺材裡去嗎?還不都為了你?看看保潤無動於衷的樣子,母親氣起來,用手指戳了一下兒子的腦門,早就看透了你這孩子,不犯罪就謝天謝地了,會有什麼前途?沒有前途得有點錢,錢能買到好工作好對象,做父母的一片苦心,你到底懂不懂啊? 父母親的一片苦心,保潤是懂的。懂,不等於贊同,他搬起一塊床板,一邊走一邊反駁母親,你們就知道個前途!再過二十年,地球就要毀滅了,前途有個屁用?有前途沒前途,有錢沒錢,都一個下場,統統被活埋,誰也跑不了! 最後一件床板搬出去了,祖宗們的痕跡悉數消失,祖父的房間在瞬間成了一個新世界。陽光召喚著房間裡的塵埃,塵埃已經老得步履蹣跚,它們集合的速度非常緩慢,經過無數次混亂無序的排列組合,塵埃勉強組成了一道肮髒的彩虹,懶洋洋地斜跨半空,祖父的房間顯得瑰麗而詭異。保潤注意到祖父的照片還在牆上,鏡框已經蒙上了一片灰塵,祖父正躲在塵埃裡微笑。那是祖父七十歲的微笑,含有魔法般不可思議的變化。如果你站在照片的左側,會發現祖父的笑容透出某種邪惡與陰森,如果你站在照片的右側,會發現那笑容比孩童更加純潔更加調皮,如果是正對著祖父的照片,那詭譎的微笑便消失了,你看見的是最尋常的祖父,一張枯瘦如刀的面孔,一雙憂愁而焦灼的眼睛,一種戒備多疑的表情,兩片嘴唇咬著他一生一世的金科玉律,小心一點。小心一點。 祖父照片下方的牆上,有一片水漬,水漬擴散到牆角,在原先被櫃子遮擋的地方,顯現出一個橢圓形的洞孔。那洞孔發射著奇怪的水紋狀陰影,水紋在地上蔓延,跳躍,令人驚悸。保潤試著用手掌蓋住洞孔,感覺到掌心上有一股尖銳的寒氣,那寒氣讓他打了個哆嗦。這隱藏在黑暗中的洞孔,是家蛇的洞穴嗎?這家蛇的洞穴,就是祖先之魂的棲居地嗎?保潤抬頭望了一眼祖父的照片,這個瞬間,他洞察了祖父的恐懼和焦灼,那個洞孔隨時迎候著祖父,祖父就要掉進去了。祖父的魂,已經提前墜落在這個洞孔裡了。這個瞬間,他聽見了祖父的哀號和哭泣,有人弄丟了我的魂,保潤,你快把我的魂撈上來!怎麼打撈祖父的魂,保潤也沒有什麼好辦法,他蹲在那個洞孔邊,朝裡面打量了半天,趁著父母在門外與鮑三大說話,悄悄從口袋裡掏出了那個無名女孩的照片。 照片是溫熱的,還帶著他的體溫,女孩子的面孔是憤怒的,很多天以後,依然是那來歷不明的憤怒打動了他的心。他愛這一絲憤怒,同時,對其保持著戒備。他捏著照片,臉漲得通紅。他不捨得女孩那張微小的臉,以及更加微小的嘴唇,她誘發過他的憤怒,又啟蒙了他朦朧的愛意,他不捨得她。但祖父在牆上說,就是她,就是她弄丟了我的魂,讓她進去,讓她進去。他聽見了。他一咬牙,撕碎了照片,把照片的碎渣塞進了洞孔。 就這樣,一個陌生的女孩,被他交給更陌生的祖先了。洞孔裡的世界深邃而綿長,他聽見一個女孩無辜的青春穿越黑暗,她在黑暗中墜落,打著淺綠色的陽傘,沿途碰撞祖先們密集的蒼老的幽靈。洞孔裡的世界隱約回蕩著淒厲的哭聲,她在墜落,她在慟哭,她終於為祖父作出了賠償。他感到了一絲安心,安心之餘,還有些內疚。他隨手抓了些玻璃碴和牆泥,徹底地堵住了那個洞孔。祖先幽靈的通道被堵住了,秘密被堵住了,所有來自黑暗深處的回聲,也被他堵住了。 是一個忙碌而疲憊的下午。保潤失魂落魄地跑上閣樓,坐在床鋪上發呆。鮑三大的黃魚車早就走遠了,父母還在樓下忙碌。後來,一些黑色的絮狀物從樓下飄上了閣樓。是母親從祖父房間裡掃出來的灰絨,它們像一隻只黑蝴蝶圍繞他飛舞,起初他沒有在意,直至脖頸處感到強烈的刺癢,用手一抓,抓到了一綹卷結的頭髮。小拇指那麼長的一綹頭髮,雪白雪白的,軟綿綿的,他認出來,那是祖父的頭髮,一綹沒有魂的白髮。然後他發現了另外一綹頭髮,它像一隻絕望的手掌,緊緊地扒在他的胸口。摘下來一看,那綹頭髮白了一半,另一半還是黑的,光澤已褪,但還算粗壯,還算茂密。那依然是祖父的頭髮,但他無法確定,那是祖父六十歲時候的頭髮,還是五十歲時候的頭髮,或者更早,是祖父四十歲時候的頭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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