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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父的頭髮

  第二天,鮑三大的黃魚車來了。

  鮑三大斜倚在車座上面,腳架在黃魚車車把上,剔牙,耳朵裡插一個耳塞,懷裡抱一隻半導體收音機。也許是被電臺的新聞所打動,鮑三大的表情一驚一乍的,嘴巴張得很大,一根牙籤盲目地停留在他的口腔裡,不知何去何從。

  保潤不知道鮑三大的來意,他出去上了一趟公共廁所,不過隔了十幾分鐘,從公共廁所走回家,看見鮑三大的黃魚車已經橫在家門外了。他拔下鮑三大嘴裡的牙籤扔在地上,剔牙還要到我家門口剔?你幽默啊,你把黃魚車橫在我家門口,我怎麼回家?

  鮑三大憤然地摘下耳塞,推車給保潤讓出一條路,他說,誰喜歡到你家門口來?我來等貨的,有人讓我來拉你爺爺的大床。

  保潤說,你幽默啊,誰讓你來拉我爺爺的大床?

  鮑三大又從口袋裡抽出一根牙籤,朝身後一揮,古董店的鄧老闆。鄧老闆你認識嗎?以前街角煤球店拖煤球的,現在是百萬富翁,就是新聞裡說的,先富起來的人!

  他先富起來關我屁事?保潤說,你幽默啊,他是百萬富翁就能來拉我爺爺的大床了?

  別問我,問你父母去!鮑三大朝屋裡呶呶嘴,是他們把你爺爺的大床賣了,賣給鄧老闆,鄧老闆專門收老式紅木大床,聽說你爺爺的床賣了好多錢。

  祖父的房間已經成為一堆新鮮的廢墟,散發著熱氣。那張笨重的紅木雕花大床傾頹在地,一堆木頭的骨骸奇形怪狀,有的堆在地上,有的倚在牆上,想著某些笨重的心事。陽光從臨街的窗口灌進來,照亮了父親,還有母親。保潤看見他們站在灰塵和垃圾中間,抬著一根床柱。父親的臉汗涔涔的,額頭和面頰上沾了幾片黑灰,他的動作遲緩,表情帶著一絲模糊的歉意,不知是向那張床致歉,還是向父輩留在床上的遺跡致歉。母親穿著化工廠的藍色工裝,蓬亂的頭髮上落滿了毛茸茸的塵卷。她的臉上永遠駐留著一種怒意,現在,這怒意是針對祖父多年來藏匿的糧票,布票,糖票,還有很多一角兩角的紙幣,那些過時的券證被抹布抹乾淨了,皺巴巴的,以罪證的形狀一一陳列在桌子上。

  保潤走進家門的時候,父親正在替祖父受過。母親怒聲道,看看,看看你爹算不算人,別人抄他的家,搶他的金銀財寶,他一個屁也不敢放,一轉臉就偷自家的抽屜啊,怪不得家裡的糧食永遠不夠吃,怪不得這個家永遠這麼窮,原來養了個家賊!

  父親蹲在滿地的床柱床板中間,對著手腕上的一塊紅斑發愁,他說,好好的,怎麼一下子冒出這塊大紅斑來了?癢得鑽心,該不是老祖宗在抗議,抗議我們賣這張床吧?母親過來察看父親的手腕,開始有點驚慌,其後她把一條腿架在椅子上,將自己腳踝上的一塊紅斑與父親的手腕作比較,很快,比較出了結果,她的態度便是輕蔑了。這跟祖宗有什麼關係?大驚小怪的,這是老瘋子養的跳蚤啊,是跳蚤咬的,我腳上也有啦。母親去找了盒清涼油,給父親抹了一層,自己腳踝處也抹了點,隨後她親自扛起一根床柱往外面走,嘴裡說,人家鮑三大等在門外老半天了,你們還不快動手?搬完了還要打掃半天,這房間不衛生,全是老瘋子的細菌啊。

  父親終究是服從母親的。他指揮著保潤,把祖宗的大床一片一片地運往門外。所有的龐然大物被分解後,都是如此瑣碎,如此脆弱。祖宗棲居過的木頭有祖宗的氣味,那氣味有點酸,有點苦,帶著一點點腥氣。抬起一根龍頭床柱,仿佛抬起一個威嚴挺拔的男性先祖,抬起一片雕花床欄,仿佛抬起一個嫵媚嫺靜的女性先祖,保潤的手感有時沉重堅硬,有時柔軟舒適。

  祖宗們的幽魂從木縫裡崩潰四散,不同的祖先有不同的心胸,有的寬容後代,默默地走上遷徙之路,有的心胸狹窄,絕不寬容不肖子孫,有一根床柱的表現尤其過激,它不僅狠狠地擊打了父親的肩膀,還順勢彈跳,在保潤的頭頂上打了一下。還有個別祖宗的幽靈長著冰冷的牙齒,那些牙齒潛伏在鏤刻的花鳥魚蟲之間,伺機嚴懲不肖子孫。保潤在搬動一塊鳥獸欄板的時候,大腿上被喜鵲啄了一口,這也罷了,後來他獨自把一塊蟠桃花板搬到門外,那只蟠桃竟然偷偷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

  祖宗也咬了保潤。保潤覺得自己是無辜的。祖宗的咬痕冰冷冰冷的,先是刺痛,其後發麻,漸漸地變癢癢了。他停下來撓癢,一邊撓一邊埋怨父母說,你們到底要幹什麼?爺爺說他的病快好了,他要回家了,你們賣了他的床,讓他回來睡哪兒?

  他的話你也信?瘋成那樣,能好得了嗎?母親說,你沒聽井亭醫院的醫生說,你爺爺的病是全世界獨一例,要治好你爺爺的病,除非時光倒流,他的家,以後就在井亭醫院了。

  保潤用目光徵詢父親的態度,父親的表情看起來非常尷尬,忽然對保潤豎起一個巴掌,嘴角隨之綻放出一絲燦爛的笑意。保潤說,什麼意思?父親說,爺爺的床,賣了五百塊啊。保潤想了想,不屑地說,五百塊算個屁,鄧老闆是生意人,倒個手再賣出去,起碼一千塊。父親似乎認同保潤的說法,有點頹喪,轉個身,眼睛又亮了,豎起兩根手指晃動著,對保潤說,賣了大床騰空房間,又有兩百塊,每個月都有兩百塊。保潤不解地追問,誰?誰每個月給你兩百塊?父親說,馬師傅!馬師傅下海了,他要租下爺爺這個房間,破牆開店,一個月給我們兩百塊租金。保潤瞪大眼睛,愣了半天,忽然火了,你們窮瘋了?乾脆你們把爺爺也賣了,他不是全世界獨一例的瘋子嗎,他的腦子值得解剖,肯定很值錢,說不定能賣一萬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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