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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理髮

  河上十三年,最後一年我的心留在了岸上。

  我到人民理髮店去,走到門邊,看見理髮店的兩側牆壁被打穿了,改造成兩個玻璃櫥窗,左邊的一個擺放了三個塑料頭模,都代表女人,分別披掛著波浪形的假髮,三塊小牌子,標示很清楚,長波浪,中波浪,短波浪。我搞不清楚,又不是金雀河的河水,又沒有大風,為什麼女人們都要把頭髮搞成各種波浪?我去看右邊的櫥窗,看見裡面張貼了好多畫報上撕下來的劇照,畫質模糊,很多來歷不明的城市女郎頂著各種新奇古怪的頭髮,在櫥窗裡爭奇鬥妍,有一張照片卻是特別清晰熟悉的,那是慧仙自己,她舉賢不避親,把自己也陳列在裡面了,照片上的慧仙側著身子,明眸閃亮,注視著側前方,她的頭上頂著一堆古怪的發卷,像是頂著一堆油炸麻花。

  我研究著她新奇的頭髮,沒有覺得那髮型好看,也沒覺得醜陋,腦子裡想起我在工作手冊上抄下的格言,向日葵的腦袋偏離了太陽,花盤就低垂下來,沒有未來了。我知道慧仙這朵向日葵已經偏離了太陽。她離開綜合大樓,讓我覺得親近,可是這不代表我有了親近她的機會,她做了女理髮師,仍然有人對她眾星捧月,鎮上那個時尚小圈子的人有機會親近她,理髮店的老崔和小陳天天和她一起吃飯一起工作,好多垂涎女色的大膽之徒沒有機會創造機會去親近她,我既沒有那樣的無恥,也沒有那樣的膽量,如果不剃頭,我怎麼也不敢走進理髮店去。

  我的頭髮不長,我的頭髮長得很慢,這是我的一個大煩惱。我坐在人民理髮店的斜對面,坐在一家彈棉花的作坊門口。我必須坐著,把旅行包放在腳邊,這是代表我在歇腳,坐得光明磊落。作坊裡的工人彈棉花彈得很賣力,嘣,嘣,嘣,鋼絲弦彈擊棉花的噪音有點像我的心跳。我不能在理髮店門口徘徊,徘徊容易引起注意,我更不能趴在理髮店的玻璃門上向裡面張望,白癡才做那樣的傻事。我必須坐在斜對面,我坐著,看見人們從玻璃門裡進進出出的,無論是熟人還是陌生人,我對他們都有一種本能的妒意。治安小組的王小改來得很勤,看得出來,他對慧仙心懷鬼胎,可是王小改就有這樣的本事,明明心懷鬼胎,卻能一本正經地走進去,談笑風生地走出來。船隊的船民中,數德盛女人最愛跑理髮店,德盛女人愛美,德盛又寵她,別人都省錢,去街頭攤子上剪頭,她捨得花錢,要趕潮流,偏偏又與慧仙親密,坐到理髮店,既要和慧仙說話,又要做頭髮,還要東張西望觀察鎮上時髦女人的打扮,她一心三用,一時半會兒是不會走的。德盛女人一來,我就只好鑽進棉花作坊裡,去看工人彈棉花。

  我坐在那裡,心裡懷著秘密,身體有時候發熱,有時候卻又冷又僵。理髮店是公共場所,為什麼我不能像別人一樣大大方方地進出理髮店呢?其實我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了慧仙,我坐在那裡,比所有人想像的更溫柔,也比所有人想像的更陰冷。我被父親監督了十三年,只有在岸上,我才能徹底擺脫父親雷達般嚴酷而靈敏的目光,這是我最自由的時光,我卻利用這寶貴的時光來監督慧仙——不,也許不是監督,是守護——也許不是守護,是監視。無論是守護還是監視,那都不是我的權利,我只是莫名其妙地養成了這個習慣。

  進出理髮店的男人很多,誰心裡有鬼,我都看得出來。我心裡有鬼嗎?也許有。也許我心裡有鬼。每次上岸我都穿上兩條內褲,防止不合時宜的勃起,害怕勃起,證明我心裡有鬼,兩條內褲就是罪證。我心裡有鬼,這使我膽怯,也使我緊張不安。透過人民理髮店的玻璃窗,有時候能僥倖看見慧仙的身影固定在轉椅邊,更多的時候,她白色的身影是在晃動的,我離慧仙很近,也很遠,那距離恰好在誘惑我想像慧仙,這是我最害怕的事,也是我最享受的事。隔著幾米遠的距離我想像慧仙。想像她和店堂裡每一個人的談話,想像她一顰一笑的起因,想像她為什麼對張三親熱對李四冷淡,她保持靜止。我想像她的內心,她偶爾走動,我想像她的腿和臀部的曲線,她的推子剪子在別人頭上反復耕作,我想像她的手指如何靈巧地運動。我不允許自己想像她的身體,可有時候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把想像範圍局限在她的脖頸以上膝蓋以下,一旦越過界線,我會強迫自己去看路邊的垃圾箱,不知什麼人在垃圾箱上寫了兩個字,空屁。我懷疑那是對我發出的警告,對於我來說那是一種靈驗的秘方,我對著垃圾箱連續念叨三遍,空屁空屁空屁,我性腺內的溫度就降下來了,那種令人難堪的衝動便神奇地消失了。

  五月裡春暖花開,油坊鎮上街邊牆腳的月季花雞冠花晚飯花都開了,人民理髮店店堂門口的向日葵也開花了,我從店堂門口走過去,那碩大的金黃色花朵竟然在我的腿上撞了一下,就是那麼輕輕一撞,讓我想起了多少往事,是一朵向日葵在撞我,不是暗示就是邀請,我怎麼能無動於衷?勇氣突然從天而降,我提著旅行包推開了那扇玻璃門,走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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