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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大約是早晨八點鐘,高音喇叭裡正好在播放廣播體操的音樂,一個男人雄壯的聲音在喊,上肢運動,一,二,三,四,二,二,三,四,船隊就在廣播體操明朗激越的節奏裡靠了岸,拖輪上的汽笛尖叫幾聲,與高音喇叭稍作對峙,便草草收場了,十一條駁船遊子歸來,疲憊地撲向油坊鎮的土地,河上水花四濺,船上的船民一片忙亂,鐵錨沉入水底,纜繩拋向駁岸,跳板在舷板上刺耳地滑動,我看見父親在船頭上不知所措的身影,很快德盛過去了,王六指也過去了,他們幫我父親下了錨。

  駁岸上的起重機都嗚嗚地發動起來了,裝卸隊的工人已經帶著麻繩杠棒聚集在岸邊,四周一片嘈雜。趙春美在吊機的機械臂下穿行,風風火火地朝船隊走,她像一顆子彈朝我父親射過去了。我知道她帶著喪孝,一時上不了船。船民們迷信,最忌諱死人的家屬登船,果然,我看見一號船的孫喜明夫婦把她攆下了船,王六指全家出來堵著跳板,不讓她過去。她上不了船,改變策略,沿著駁岸向七號船奔跑,船民們都發現了她的喪孝,他們同仇敵愾,所有的船民都在喊,走開,走開!德盛和老錢甚至用長杆在空中揮舞著驅趕她。我看見她跑著,躲著,忽然振臂一呼,庫文軒,你殺了人,快給我滾下船來!也許用盡了全身力氣,她這麼喊了一聲,人就癱坐在七號船邊了。

  我預感到會出什麼事,當我從煤山上跑下來時,看見從綜合大樓的方向過來一群人,他們也匆匆地向碼頭奔跑,我趕到駁岸上,那群人也到了,很明顯他們是趙春堂派來的,我看見他們架著趙春美走,趙春美在哭泣,不是號啕大哭,是帶著傾訴的哭泣,我沒瘋,你們拉我幹什麼?我不去殺人,不去放火,你們放心,我不會給我哥丟臉的。我注意到她的身體一會兒被別人所包圍,一會兒露出一條堅強的腿,一會兒露出一隻憤怒的胳膊,在別人的強行拽拉下,她傾斜著身體在駁岸上滑行,頭部固執地擰向船隊的方向。我與他們逆向而行,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她看見了我,身體劇烈地顫動了一下,她用一雙紅腫的淚眼瞪著我,嘶啞的聲音突然高亢起來,聽上去淒厲而狂熱,去告訴你爹,我不要他償命,我就要他戴著孝帶,去小唐墳上磕一個頭!

  我拿著旅行包站在駁岸上,看著趙春美被架走,一條白色的孝帶從她懷裡掉出來,在地上飄飄曳曳的。她人一走,我對她的恐懼也消失了,我覺得她可憐了。搞啊,搞啊,敲啊,敲啊,怎麼男的沒事,女的沒事,偏偏死了那個小唐?我努力地回憶死者小唐的模樣,腦子裡依稀浮現出一個戴眼鏡的男人的模樣,長相白淨,面容和善,是鎮上最講文明的人之一,他習慣說對不起對不起。他曾經到我家和父親下過象棋的,吃你的棋,將你的軍,他都要說對不起。我想起父親和他們夫婦之間的關係,忽然覺得這關係充滿欺詐和陰謀,父親大白天和趙春美在綜合大樓的儲藏間裡胡搞,夜裡邀請小唐到家裡來下象棋。這是安慰人家,還是騎在人家頭上拉屎呀?然後我莫名地想起母親喜歡使用的兩個詞匯,主動。被動。誰是主動一方,誰是被動一方?我回憶起母親的工作手冊充滿了此類的記錄,我不敢認定趙春美有多麼被動,父親有多麼主動,但是我肯定那個小唐,他是完全被動的。如此看來,劉師傅的理論是說得通的,我父親偷偷地給小唐戴了綠帽子,小唐是被那頂綠帽子壓死的。

  我心如亂麻地看著七號船,盼望著父親的身影出現,又怕他出來看見我。要卸船了,別的船上都架好了跳板,我們家船上沒有跳板。父親還不出來。我知道他一定躲在艙裡,躲著趙春美。他躲起來有什麼用?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聽見自己在嘟囔,是不滿的聲音,有種你出來呀,就知道搞女人,敲,敲,敲吧,看你敲出什麼後果來了!

  船隊的人都看見我在駁岸上徘徊,他們暫時停下了對趙春美的議論,熱情地朝我打招呼,東亮你回來了?回來就好,父子倆鬧彆扭,做兒子的低一低頭,什麼事都過去了。我沒心情理睬他們,他們便朝七號船喊起來,庫書記,你出來一下,沒什麼好怕的,那女人給拉走了,是你家東亮回來啦。

  我父親不出來。他不出來,我也不上船。我站在駁岸上,看見一大群生豬在我家的前艙裡拱啊拱啊,一股臭味直撲鼻孔。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安排七號船運生豬,這個安排,是信任父親,還是不信任?是照顧我父親,還是為難我父親?我捏緊鼻子,打量起別的船上的貨物,油布蓬揭開了,神秘的貨物露出了真面目,有一部分是山南戰備基地的機器,都用大木條箱封著,封條上有很嚴厲的禁止打開的警告。還要一部分是油料,我對那些桶裝的油料很感興趣,那些大鐵皮桶上印著一排洋文,似乎不是英文,我不知道是哪國的文字,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毛病,凡是不認識的外文,我都會下意識地念,內佛佛蓋特克拉斯斯卻歌,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連鎖反應,我念著念著,思路就歪了,那麼不礙事這樣子敲過去,我念了一半就捂住了嘴巴,心裡譴責著自己,難道苦頭沒吃夠嗎,我怎麼還能這樣念字呢?

  七號船要最後卸,這很正常,牲畜最難對付。裝卸隊在肉聯廠派來的一個職工的指揮下,帶來了碗口粗的竹杠,還有繩子,他們一上船,豬群就嚎叫起來,等到他們把第一頭豬四蹄朝天捆綁到竹杠上,一艙豬都騷動起來,就像遇到大風浪,我家的七號船劇烈地顛簸起來,船顛簸得這麼厲害,我父親還在艙裡,我覺得不對勁,顧不上擺什麼架子了,我從地上撿了塊煤渣,對準緊閉的後艙窗子砸了過去,爹,他們卸船了,你快出來呀。

  後艙窗戶打開了,父親的手在艙裡閃了一下,閃一下就不見了。我不知道他躲在艙裡幹什麼,又高喊了一聲,爹,你在艙裡幹什麼?快出來呀。這次艙裡有動靜了,是走動的腳步聲,但父親還是不出來。德盛一邊忙著洗艙,一邊留意著我,他用腳踏了踏八號船的跳板,示意我從他家上船,快上船呀,東亮你傻站在駁岸上幹什麼?還要你爹請你呢?

  我搖頭說,上不上船,我無所謂,他讓我上我就上,他不讓上,我就在岸上。

  德盛女人在一邊笑起來,捅著德盛,還是要他爹請呢。她拖了根長杆跑到船頭,用杆頭篤篤地捅我家的後艙,庫書記出來一下了,快出來一下。她一邊捅一邊喊,趙春美不在了,你兒子回來了,他要你出來表個態呢,你到底讓不讓他上船?

  我父親不出來,但艙裡的動靜大起來了,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掉在地板上,之後我清晰地聽見父親拉開舷窗的聲音,父親的腦袋從舷窗裡慢慢浮起來了,他面色如土,一隻手搭在外面,是鮮紅色的,父親的手指上手背上,都是鮮紅的血,他朝我木然地注視著,那只血手動了動,上船,東亮你快上船,來幫我一個忙。

  我起初以為他把自己的手指剁了。我跳到德盛的船上時,還富有經驗地對他喊,快拿紅藥水,快拿紗布!等我鑽進我家的後艙,一下就傻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敢相信父親做的事情。艙裡彌漫著一股血腥味兒,地板上的血在流淌,一把剪刀掉在那張海綿沙發上。父親的下身拖曳著一條黑紅色的血線,他剪了他的陰_莖!剪的是陰_莖!他的褲子褪到了膝蓋上,整個陰_莖被血覆蓋著,看上去還是完整的,但是下半部分隨時都會落下來,他的身體已經開始搖晃,慢慢地朝我這邊倒過來。幫我個忙,拿剪刀來,剪光它。他一邊呻吟一邊對我說,它把我毀了,我要消滅它。

  我被父親嚇傻了,渾身發抖。聞聲趕來的德盛的女人一聲聲尖叫起來,德盛大聲喝住了她,你別在這裡尖叫,女人家給我出去,快出去。幸虧有德盛在一邊,他平時殺豬宰羊有經驗,此時毫無懼色,冷靜地蹲下來察看我父親血淋淋的陰_莖,沒剪乾淨,沒事!很快他狂喜地喊起來,老庫算你命大,掉不下來就好,快去醫院,去接上它!

  我聽從德盛夫婦的指揮,用一條毯子裹住了父親的下身。後來德盛背著我父親在駁岸上跑,船隊的人都從船上向駁岸湧來,裝卸隊的工人也追著我跑,他們問,這是怎麼啦?誰把你爹捅了,這麼多血呀!德盛女人在旁邊,一邊幫襯德盛,一邊驅趕那些看熱鬧的人,她說,血有什麼好看的,不是演電影,你們別堵著路給我們添亂了。有人問德盛女人,是東亮捅了他老子嗎?德盛女人說,你們是豬腦子嗎,兒子怎麼忍心捅老子?沒看見今天霧這麼大?霧大鬼出籠,他今天是鬼上身啦,都怪那個趙春美呀,她就是個活鬼!

  德盛背著父親在駁岸上狂奔,我跟著他跑。碼頭的水泥路面上白花花的,到處反射著強烈的白光,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們父子似乎聽從了趙春美的召喚,正在趙春美為我們鋪設的白色喪帶上奔跑。我的手一直扶著父親痙攣的臀部,除了黏濕的滲血,我感覺不到父親下半shen的重量,他的下半shen像一片羽毛一樣輕。這一天,確實是一個鬼氣森森的日子,所有針對父親的詛咒應驗了,男人的詛咒,女人的詛咒,親人的詛咒和仇人的詛咒,都應驗了。透過沾血的毯子,我似乎看見了父親橫行多年的陰_莖,它的氣焰過去多麼囂張啊,現在它終於投降了,我父親快刀斬亂麻,親手鎮壓了他最大的敵人。

  到達油坊鎮醫院門口時,父親陷入了昏迷,我記得他在昏迷之前對德盛說的兩句話。他說,德盛,我不是怕趙春美,長痛不如短痛,這下,我可以徹底改正錯誤了。他還說,這下我可以保證了,以後一輩子都不會辜負我母親的英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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