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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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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才注意到趙春美的頭上別了一朵白花,她的鞋子也是白色的,不是高跟鞋,是一雙麻布喪鞋,鞋背和鞋跟上分別綴著一小朵細麻繩繞成的小花。她的腮幫腫得厲害,說話口齒並不很清楚,我知道她說她丈夫死了,但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指稱我父親殺人,我父親在河上來來往往,他怎麼能殺死岸上的小唐呢?對於死人的事,我本來是有點興趣的,我很想問她你家小唐什麼時候死的,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但她陰沉絕望的表情讓我害怕,她盯著我,突然咬牙切齒地說,庫文軒,他遲早要償命的! 我被她眼睛裡的凶光嚇著了。一張女人的臉,無論過去如何漂亮,一旦被復仇的yu望煎熬著,便會顯得異常恐怖,趙春美的臉當時就非常恐怖,我下意識地逃離她身邊,跑到了裝卸作業區。我跑過一台吊機下面,抬頭看見裝卸隊的劉師傅高高地坐在駕駛室裡,朝我使著眼色讓我上去,似乎有天大的消息要告訴我。我爬上吊機的駕駛室,等著劉師傅告訴我什麼,結果他什麼消息也沒有,只是管閒事而已,劉師傅指了指趙春美,告誡我說,你千萬別招惹她,她最近神智不清楚,男人前幾天喝農藥死了。 我沒惹她,是她來惹我。我說,她男人喝農藥,是自殺,不關我爹的事! 劉師傅示意我別嚷嚷,他說,怎麼不關你爹的事?是你爹的責任,是你爹讓人家小唐戴了綠帽子嘛,沒有那頂綠帽子壓著,小唐不會走那條絕路的。 少來訛人。我本能地替父親辯解起來,你們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我瞭解情況,我爹跟她搞了好多年了,她男人綠帽子也戴了好多年了,怎麼現在才想起來喝農藥?我爹敲過的女人多了,怎麼偏偏她家就鬧出了人命? 你個孩子不懂事呢,天下哪兒有男人喜歡戴綠帽子的?都是沒辦法嘛。劉師傅說,小唐他綠帽子是戴了很多年了,可是以前沒多少人知道,別人裝傻他才能裝傻,現在你爹一垮臺,好了,人人都知道這件事,人人都傳這件事,多少人戳小唐的脊樑呀,說他為了往上爬,拿自己老婆給領導送了禮! 我回憶起母親的工作手冊上對趙春美夫妻的記錄,嘴裡忍不住嘟囔起來,也沒冤枉他,我瞭解情況,小唐調到獸醫站當站長,就是我爹幫的忙。 小唐人都死了,不興這麼說他!劉師傅瞪著我,禁止我說死人的不是,他說,小唐就是讓閒話說掉了一條命。也不怪人家心眼小,背後說閒話,還能裝聾子,他去浴室洗澡,有人過去捏他*,問他能不能硬呀,可憐這白面書生,他在池子裡跟人打了一架,沒傷著人,自己鼻子給打出血了,別人給他紗布棉球他不要,自己穿好衣服去藥店,說買紅藥水去,結果他去買的不是紅藥水,是敵敵畏!我老婆親眼看見的,他從藥店出來,一路走一路就把敵敵畏喝下去啦,好多人看見的,以為他在喝酒呢! 我本來還要和劉師傅爭論下去的,不管小唐是怎麼死的,捏他*的人才是殺人犯,這條人命憑什麼算在我父親頭上呢?我正要說什麼,忽然聽見下面響起了一陣嘶啞而憤怒的叫喊聲,庫文軒家的狗崽子,你給我下來!我朝吊機下面一望,看見趙春美追來了,她仰著臉站在下面,對我虎視眈眈的,我心裡一慌,對劉師傅說,她到底要幹什麼?她男人死了,難道還要我爹償命?我爹不在,她是不是要我償命? 劉師傅皺起眉頭,將腦袋探出吊機的窗子朝下面張望,他對我說,償命你們償不起,人家也沒真要你爹償命,她就是鑽了牛角尖,天天到碼頭來守你爹,要你爹到小唐的墳上披麻戴孝呢。 這是劉師傅透露的唯一有用的消息,這消息讓我覺得下面那女人的身影更恐怖了。我想鑽進吊機的駕駛室裡,可是比較各自的處境,劉師傅也許更同情趙春美,他藉口安全重地閒人免入,把我推出來了。我一跳下地,就看見趙春美朝我跑過來,邊跑邊把手伸到外套口袋裡,拉出了一團白色的孝帶,她的手裡揮著孝帶,嘴裡叫喊著,庫文軒的狗崽子,你別跑,你爹不在,你先替他帶上孝帶啊。 我沒料到遇上了這麼恐怖的事情,趙春美瘋了,竟然要讓我為小唐戴孝帶,我對她說了一句癡心妄想,就撒開腿跑了,一口氣跑到了煤山上。趙春美朝煤山這裡追了幾步,不知是體力不支,還是自知跑步登高的才能無法與我抗衡,她停住了腳,對著我嘟嘟囔囔地說了些什麼,最後她把一團孝帶和黑紗塞到了懷裡,放棄了我,站到駁岸上等船去了。 我知道趙春美在守候父親。那天早晨的油坊鎮碼頭就是如此蹊蹺,我在煤山上守望著向陽船隊,趙春美在駁岸上等船隊歸來,我們各懷心事,都在焦灼地等一個人抵達碼頭,是我父親庫文軒,我們都在等他。 太陽終於大膽地升起來了,碼頭晃動了一下,雜亂的輪廓清晰起來,甚至連空氣都是熱情洋溢的,顯示出抓革命促生產的繁榮景象。遠遠地我聽見了拖輪的汽笛聲,向陽船隊模糊的影子,在河面上漸漸清晰起來,從煤山上遠望,船隊就像一片流動的島嶼,十一條船就像十一座流動的小島,在河上有組織有紀律地漂流。我猜測船是從五福鎮來,從別的碼頭運來的貨物,都可以裸露,都說得上名字,五福鎮的貨物不同,裝船制度不一樣,船從五福來,向陽船隊的駁船便要蒙上綠色的蓬布,我猜得出那蓬布下面的貨物,多半都是密封的大木箱,木箱上沒有收件地址,只有一些神秘的阿拉伯數字和洋文字母,我知道,這批貨物最後將輾轉運往更神秘的山南戰備基地。 我在高處,一眼就看清了七號船,還有船上的父親。別人的船上都蒙著綠色的油布,看上去是個隱秘而團結的集體,只有我們家的七號船有點特別,光明正大地裸露著。我看見艙裡很多白花花黑乎乎的動物在湧動,起初辨認不出是什麼,後來看清楚了,竟然是一船生豬,我家的船艙裝了三四十頭生豬返航了,父親正彎腰守在艙邊,看管著一船白豬黑豬和花豬。我還不如一頭豬,我被父親驅逐下船,豬群上了我家的船,現在父親伺候著一船生豬,披星戴月地回到油坊鎮來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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