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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船民的孩子們通常是光屁股的,光屁股是節約,也是一種標識,上了岸不怕走丟,走丟了岸上的人會把孩子送回到碼頭上。他們重男輕女,小男孩腦後留一根細細的小辮,手腕上套鐲子,脖子上掛長命鎖,女孩子反而沒有什麼修飾,頭髮是母親用剪刀隨便剪的,長短不均,亂蓬蓬的像一堆草,沒有發育的小女孩,用一條手帕縫製的肚兜遮住*,發育了的女孩子,穿的不是母親的衣服,就是父親的衣服,看上去都不合身。女孩們不受寵,不影響他們對家庭的責任感,他們整天在船板上跑前跑後,賣力地做事,替母親吆喝年幼頑皮的弟弟妹妹,而船隊唯一漂亮的女孩子櫻桃,她醉心于扮演母親的角色,整天用紅布帶把她弟弟捆綁在背上,走到這家,走到那家,她曾經走到六號船船尾,睜大眼睛,像個哨兵一樣監視著我。我說,你來幹什麼?走開!她說,我在六號船上,又沒上你家的船,你管得著嗎?我說,誰要管你,不准看我!她說,你不看我,怎麼知道我看你?我說,好,那我不看你,你不准跟我說話。她又說,誰跟你說話了?是你先跟我說話的。我鬥嘴鬥不過她,朝她瞪著眼睛,她不怕我瞪眼睛,突然神秘地一笑,說,別那麼神氣,我知道你們家的事情,我給你看看我弟弟的屁股,我弟弟的胎記,也是魚形的!她說著解開紅布帶,把她弟弟的幼小的屁股露給我看,你看,看這個胎記,多像一條魚!她有點得意地說著,懷裡的嬰孩咿呀咿呀鬧開了,櫻桃就叫了一聲,別斷,別斷,等會兒再斷。我知道嬰孩是要拉屎了,趕緊轉過臉去,我沒去看櫻桃弟弟的屁股,對於櫻桃的行為,我很惱火,所以我一邊往船後走,一邊罵罵咧咧起來,我效仿的是船民的話語,敲,敲你媽的魚,敲,敲你媽的胎記。

  我在船隊很孤單,這孤單也是我最後的自尊。船隊的男孩子很多,不是太大太傻,就是太小太討厭,我沒有朋友,我怎麼會跟他們交朋友?他們對我倒是充滿了好奇和友善,經常跑到七號船上來看望我,有的還帶了一把黴豆子做貢品,帶一個玩具火車誘惑我,這些東西怎麼能打動我?我把他們都趕走了。

  初到船隊,我的日常生活羞於描述。父親不願意我中斷學業,讓我在船上學習,為了培養我的學習興趣,他把自己最喜歡的海綿沙發讓給我坐了。當時油坊鎮上沒幾個人坐過海綿沙發,那張沙發是父親從岸上搬到船上的唯一家具,也是父親地位和權力的見證物,我就天天坐在這麼珍貴的沙發上,一心二用,想入非非。我手裡拿著書裝樣子,屁股下坐著我母親留下來的工作手冊,我迷戀上了這個本子,偷偷研究著所有的記錄。母親對父親私生活越軌之處的文字,其實筆下留情了,最大膽的用詞是「搞」。我數了,大概有六十多個「搞」字。「搞」的對象,「搞」的時間,地點,次數,是誰主動?有沒有被人撞見?父親的供詞前後並不一致,開頭都是女的主動,開頭一次都沒有被人撞見,後面父親就如實交待了,幾乎都是他主動,被趙春堂撞見過,被打字員小金撞見過。母親的記錄處處可見她的好惡,時而細膩時而粗放,某些細節部分她厭惡,羞於記錄,就用一串憤怒的省略號替代,同時加上她悲愴的批註,下流,噁心,公狗,母狗,氣死我了,我的肺氣炸了!

  我沒什麼可氣的。我看著母親的字跡,努力地捕捉記錄傳遞的真實場景,我沉迷於這樣的推理和想像,又害怕推理和想像帶來的結果,所有結果都是蹊蹺的化學反應,字,詞,句子,加上想像力,從上而下,輕易地俘虜了我的身體。在閱讀與想像中,我一次又一次地*。我的下身在燃燒,一團墮落的肮髒的火焰在船艙裡瘋狂燃燒,燒得我手足無措。我合上工作手冊,文字之火餘燼未滅,書套上李鐵梅的面孔又來給我添了一把火,不知道怎麼回事,儘管李鐵梅雙目圓睜表現著革命的決心,但她的腮幫子豔若桃花,她的嘴唇那麼薄那麼紅,她的鼻樑那麼修長那麼挺拔,她的耳朵看上去那麼柔軟那麼肉感,這一切都被我誤解成了某種性的挑逗。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別人都對李鐵梅舉紅燈的姿勢肅然起敬,我卻總是往歪處想,我覺得自己很墮落,帶著一種自救的良知,我用舊報紙把工作手冊又包裝一遍,李鐵梅的面孔被包起來了,我的下身就平靜下來了。後艙房裡的世界是局促的,我的秘密時刻面臨敗露的危險,為了安全起見,我把工作手冊藏在工具箱裡,抱著工具箱悄悄地來到船尾,當我好不容易打開暗艙的門,我聽見工具箱在騷動,裡面隱隱傳來錘子扳頭鐵釘螺帽的抗議,還有李鐵梅焦灼的呼喚親人的聲音,奶奶,您聽我說!遠處的河岸也在騷動,我依稀感到岸上有個紅色的人影,是我母親沿著河岸奔跑,追著我們的船,一邊追一邊怒聲高喊,快把本子還給我,還給我呀,東亮,你這個無恥的孩子,你這個下流的孩子,氣死我了,東亮,你把我的肺氣炸了!

  初到船隊,我被湍急的河水和紊亂的青春所圍困,陰鬱而消沉,而我父親心情不錯。向陽船隊勉強保留了父親的最後一批崇拜者,父親下放後,他們一直不好意思改口,還是喊父親庫書記,船上的女人們都覺得有責任幫襯我們父子,他們說,喬麗敏夠狠心呢,一揮手就把父子倆攆到船上來了,船上沒女人,這日子怎麼過呢?女人們懷揣著婦道和熱心腸來到七號船,送兩碗麵條,送一壺開水,德盛的女人是最熱心的,她洗衣服的時候,常常端著大木盆,扭秧歌似的來到六號船船頭,對我父親喊,庫書記呀,出來一下,有什麼要洗的?儘管往我盆裡扔。

  我不出去,在艙裡悄悄地監視我父親,他空著手出艙去,連一雙襪子也沒帶,但他講究禮數,和德盛女人說話去了。從下往上,我能看見德盛的女人光著腳,繡花褲管下露出黢黑的腳背,腳趾甲則是鮮紅鮮紅的,一看就是染過了鳳仙花汁,船上的女人都這樣,以為別人都要留意他們的腳趾甲。我父親果然注意了她的腳趾甲,發出了及時的讚美,他說,德盛媳婦,你身上有一種革命浪漫主義的風情呢。

  德盛的女人不解其意,嘻嘻地傻笑,說,我天天在船上,哪兒浪漫得起來呢?我知道這是危險的讚美,我認為父親對德盛女人有一點意思,我認為他對孫喜明的女人也有意思,以我的揣測,他對很多體態勻稱面孔紅潤的女人都有意思,我的腦袋貼著舷窗,內心充滿憂慮,只要他和一個女人靠得很近,只要他和一個女人單獨說話,我就替他擔心,我就會想到一個字,敲!我甚至以自己的經驗,從心裡對父親發出警告,小心,小心,不准*,不准*!我緊張地盯著父親的下半shen,幾乎屏住呼吸,值得慶倖的是,無論和德盛的女人在一起,還是和孫喜明的女人在一起,我父親的褲襠總是風平浪靜,從來沒出過洋相,我私下猜測,畢竟他做了那麼多年幹部,人前一套,背後一套,什麼都能裝吧。

  我裝不了,我管不住自己。有一次他和德盛女人說話,站的位置偏離了我的視線,我忍不住把腦袋探到了外面,歪著頭觀察他們兩個人的身體,這詭秘的舉動被我父親發現了,他撈起一根竹竿在我頭上敲了一下,怒駡道,我和群眾聊天,你鬼鬼祟祟看什麼?讓你看書你打瞌睡,這會兒你的眼珠子瞪得比牛鈴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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