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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天堂

  關於向陽船隊的來歷,如今已經沒有幾個人說得清了。

  先說那艘乳白色的拖輪,拖輪屬￿船運公司,是燒柴油的,雙舵,馬力很大。七八個船員,其實是工人編制,一次運輸算一個班次,一個班次結束,他們就下班回家了,他們的家都在岸上,他們其實都是岸上的人。船員們都愛好喝酒,年輕的幾個,越喝脾氣越暴躁,好好的談著什麼話題,突然就出手打起來了,上船第二天我親眼看見一個年輕的船員,胸口被人插了一隻白酒瓶子,跳到河裡,一邊罵娘一邊向岸邊的醫院遊去。那幾個年紀稍長的,平時眉眼溫和一些,喝多了耍酒瘋也耍的溫和一些,有一個絡腮鬍子喝多了,就把他的寶貝收音機放在肚子上,平躺在甲板上呼呼大睡,另一個猴臉喜歡在後甲板上沖涼水澡,沖澡就沖澡吧,他總是一絲不掛滿身皂沫,這裡抓抓,那裡撓撓,一邊向駁船上的姑娘媳婦擠眉弄眼,我對這些船員,沒有什麼好印象。

  我對誰都沒有好印象。向陽船隊一共十一條駁船,十一條駁船上是十一個家庭,家家來歷不明,歷史都不清白。金雀河邊的人們對這支船隊普遍沒有好感,他們認為向陽船隊的船民低人一等,好好的人家,誰會把家搬到河上去呢?很難說這是不是歧視,由於父親的出身成了懸案,我們也成了來歷不明的人,父親需要贖罪,他帶我到向陽船隊,也許不是下放,不是貶逐,是被歸類了。

  船民們自稱祖籍在河上游的梅山,梅山已經從金雀河地區的地圖上消失了,在一次水庫建設中,梅山的一鎮十三村都被沉到了水底,金雀河地區地圖的邊緣,標示了一塊藍色水域,從前確實是梅山,現在是勝利水庫了。我從來不相信他們來自梅山,鬼才相信他們是鄉親,聽他們的口音南腔北調,南腔北調中又有自己的方言,很簡潔,也很莫名奇妙,比如船往馬橋鎮方向去,應該是往上游去,他們卻叫做「下去」,他們一律稱吃飯為「點」,稱解手為「斷」,對於岸上的人們不輕易談論的性愛之事,他們毫不忌諱,他們把這個事情稱為「敲」,男人們在一起,總是滿臉詭秘地說敲,敲,敲,為什麼要說成敲呢?一件複雜的值得研究的事情,讓他們敷衍成了敲敲打打的事。

  我對他們的生活習俗也沒有好印象。船民們大多衣冠不整,天氣冷的時候是穿得太多,紅綠黃藍一起套在身上,脖子下有好幾個領子層層疊疊,夏秋之際穿得太少,或者乾脆不穿,男人們打赤腳,光著膀子,遠看黑得像非洲人,他們穿自製的白粗布短褲,布料大多來自豐收牌麵粉袋,襠部寬大,褲腰的尺寸一律放到最大,挽一下,再用褲帶系上。女人講究些,講究得古怪,已婚女人都梳圓髻,頭上插一朵白蘭花或者梔子花,上身的衣裳五花八門,有人穿最流行的銅盆領小花襯衫,也有人穿著男人的白汗衫,或者祖母式的對襟短衫,但下身都是保守的,統一的,是寬大的長及膝蓋的富春紡褲子,黑色或者藏青色的,更講究的,會在褲腿上繡一朵牡丹花。由於生育和哺乳過於頻繁,又不習慣帶胸罩,船上女人的乳房都很疲憊地垂掛下來,顯得大而無當,我看見他們在船上走,只看見乳房在來回穿梭,似乎抱怨著什麼,也似乎是炫耀著什麼。我對那些乳房的印象也不好,所以,儘管它們對我完全開放,卻從來沒讓我產生過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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