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河岸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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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我仍然像以往一樣去上學。母親沒做早飯,她躺在床上,抱著一個鐵皮餅乾箱,讓我去餅乾箱裡選東西做早餐。我挑了一個用白紙包著的枕頭麵包,咬著麵包出了家門,聽見母親在屋裡對我喊,今天別去招惹別人,記住,以後你要夾著尾巴做人了! 途經朝陽藥店的門口,我遇見了五癩子的弟弟七癩子,還有他的姐姐,他們斜倚在鋪板上,大概在等待藥店開門配藥。七癩子的頭上纏滿了紗布,紗布被不知名的濃瘡玷污了,引來了一群蒼蠅,圍繞著他們姐弟倆飛。我忘了母親的囑咐,夾著尾巴做人,這種囑咐記住也沒用,我沒有尾巴,怎麼夾著尾巴做人呢?所以我停了下來,饒有興致地看七癩子頭上的蒼蠅,我說,七癩子,你頭上開廁所了?為什麼蒼蠅圍著你腦袋飛?他們沒理我,我又問,七癩子,你家五癩子真的沒有胎記嗎?他會不會是雜種呀?這下癩子姐姐不幹了,她對我吐了口唾沫,罵道,你爹都被揪出來了,你還神氣活現呢,你是河匪的孫子,你才是雜種,你們一家都是雜種! 七癩子對口角不感興趣,他瞪著我手裡的一隻奶油麵包,咽下一口口水,突然憤怒地對他姐姐嚷嚷道,你看他,天天吃奶油麵包!為什麼他就天天能吃奶油麵包?癩子姐姐撇了一下嘴,揮手趕走弟弟頭上的蒼蠅,說,什麼奶油麵包,不好吃的,我們不稀罕。七癩子說,你不稀罕我稀罕,我從來沒吃過,沒吃過的東西怎麼不稀罕?癩子姐姐一時無語,目光在我的手上跳來跳去的,歎了口氣說,稀罕是稀罕,六分錢一隻呢,我們家買不起的。七癩子還是梗著脖子嚷嚷,他爹都被揪出來了,他憑什麼還吃麵包?不公平!我要吃,你去跟他要!癩子姐姐被纏得不耐煩了,對她弟弟叫道,我怎麼教育你的?人窮志不短你懂不懂,不吃奶油麵包你會死嗎?七癩子竟然說,會死!你不給我奶油麵包,我就去跳金雀河,去死!這下把癩子姐姐逼上了絕境,我看見她跺了跺腳,拍拍藏青色褲子的口袋,掏出了一個鎳幣。我只有五分錢呀,買不到奶油麵包的。她的聲音已經帶著點哭腔,七癩子你逼死人了,難道要我去搶他的麵包嗎? 搶。這個字像一團火苗點亮了他們的眼睛。那姐弟倆對視了一眼,熾熱的目光很快整齊地射向我手裡的麵包。我預感到了他們的圖謀,搶!我的腦子相信他們會搶,但是我的身體不相信,我僵立在路上,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沖過來,他們像兩頭兇猛的豹子,朝我沖過來了。我把手裡的麵包高舉著,搶?你們真的搶?敢搶我的麵包,看你們有沒有這個種?我的威脅前言不搭後語,姐弟倆一點也不顧忌,他們無所畏懼,在早晨的街道上合力搶我的麵包。七癩子跳上跳下,攫住了我的手,癩子姐姐雖然是個大姑娘,但是她的勇氣和力道都完全超出了我的想像,她先用牙齒開道,然後用雙手一顆顆地掰開我的手指,從我的掌心裡掏出了半隻捏爛的麵包。 我不相信我被搶了,以為自己在做夢。秋天的陽光明晃晃地照著街道,照著我手上的一塊麵包屑,照著我腳下的一塊肮髒的紗布,那是我唯一的戰利品。那是七癩子頭上的紗布。我看著幾隻蒼蠅飛過來,在紗布上嗡嗡地盤旋,我有點噁心,幹嘔了幾下,什麼也沒有吐出來。有一對男女結伴騎車從我身邊經過,差點撞到了我,我沒怪他們,他們卻責怪起我來了,喂,你這孩子幹什麼呢?怎麼站在路中央,天早亮了,你還夢遊呢? 有人罵我夢遊,我反而清醒過來了。我確實是站在路上,而七癩子和他姐姐轉移到了街角的花壇邊,一個站,一個坐,顯得若無其事,我追過去,看見七癩子狼吞虎嚥吃著麵包,他姐姐做出了一個母雞護小雞的動作,一邊警惕地盯著我,一邊得意地說,你追來也沒用了,已經吃到他肚子裡去了。 我不知道怎麼對付癩子姐姐,就繞過她去收拾七癩子,七癩子,你敢吃我的麵包,馬上讓你吐出來!我準備用拳頭去捅七癩子的肚子,可是我一拳都沒捅到,癩子姐姐奮不顧身地擋住了我,嘴裡焦急地催促七癩子,快吃光,別管我,我不嘗了,你全吃進肚子裡,他就沒證據了。我不知道怎麼搬除癩子姐姐這個障礙,一著急就用腦袋去頂她,恰好頂在她軟綿綿的腹部,她尖叫一聲,雙手捂緊小腹,痛苦地蹲了下來,我以為她被我解決了,正要去抓七癩子,癩子姐姐又發出一聲尖叫,她不顧疼痛,一把抓住了我的衣角,人順勢站起來,一揮手給了我一個耳光,你幹什麼?小小年紀你就耍流氓了?她雙目炯炯地怒視著我,你往哪兒撞?你耍流氓,小心我把你送到派出所去! 癩子姐姐的這個耳光把我打懵了,她對我的警告更是致命的一擊,我不知所措,我崩潰了,忍了幾下沒忍住,終於還是哭出來了。 我一哭,七癩子很高興,咧著嘴傻笑,癩子姐姐有點慌,她朝街道上的行人張望著,嘴裡開導著我,你哭什麼哭,不就半個麵包嗎?你也太小器了,再說這麵包上也沒寫你名字,麵包是麵粉做的,麵粉是麥子磨的,麥子是農民種的,我媽媽就是農民,這麵包也有我媽媽一份吧,為什麼你吃得,我弟弟就吃不得? 我一邊哭一邊對她喊,是我的麵包,你們搶的! 癩子姐姐眨巴著眼睛東張西望,看得出來她在緊張地思索,用什麼理由來平息我的憤怒。我注意到她的目光停留在街角的牆面上,那面牆上有一行石灰水刷的大標語,無產階級專政萬歲!她的眼睛一下發亮了,這不叫搶,這叫無產階級專政!她突然叫起來,聲音聽上去義正詞嚴,我們家是革命群眾,你們家是河匪,是反革命,是叛徒走資派,是資產階級修正主義,我們不是搶,是對你無產階級專政! 癩子姐姐說完拉著弟弟往藥店走,我不甘心,抹抹眼淚跟在後面攆他們。街上行人多起來了,很多人側目看著我們這支奇怪的隊伍,我指著那姐弟倆的背影喊,他們搶我的麵包,今天讓他們吃我的麵包,明天請他們吃我的大便! 怪我不擅表達,也怪我年幼無知口無遮攔,路上的行人都忽略了我前面的話,只聽見後面的,他們都厭惡地瞪著我,紛紛批評道,看這孩子給慣成什麼樣了,怎麼說話呢?什麼吃大便吃小便的,這孩子的嘴,比廁所還臭! 七癩子的姐姐得到了群眾的支持,立刻站住了,她回頭凜然地瞪著我,舉起一隻胳膊指向大街,你看看,你聽聽,街上這麼多群眾呢,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誰站在你一邊了?她慷慨激昂地說著說著,漸漸有恃無恐了,臉上浮現出一種輕蔑的表情來,你過來呀,小流氓!誰怕你?你是庫文軒的兒子又怎麼樣?庫文軒是階級敵人了,他現在算個屁,你是屁的兒子,連屁也不如,你就是一個空屁! 空屁? 空屁! 癩子姐姐罵我是一個空屁!至今我還記得藥店四周的人們對這個音節的反應,七癩子首先讚賞了他姐姐的機智幽默,他尖聲大笑,笑得喘不過氣來,空屁,空屁,對呀,他現在就是一個空屁!他們姐弟倆的快樂感染了很多路人,在藥店的門口,在早晨人來人往的人民街上,在計劃生育的廣告宣傳欄下,到處都有人以快樂回應快樂,以笑聲回應笑聲,然後我聽見整個油坊鎮的空氣都被一個響亮清脆的音節征服了。 空屁 空屁空屁空屁 我是空屁。 儘管有失體面,但是我必須承認,我就是空屁,這個伴隨我一生的綽號,當初是癩子姐姐發明的。遠離金雀河的人們不一定懂得空屁這個詞的意思,那是河兩岸流傳了幾百年的土語,聽上去粗俗易懂,其實比較深奧,它有空的意思,也有屁的意思,兩個意思疊加起來,其實比空更虛無,比屁更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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