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河岸 | 上頁 下頁


  對於我們一家,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季節。我在學校裡拒絕了很多同學軟硬兼施的請求,在街上我也擺脫了很多大人無休止的糾纏,他們都為了同一件事,要看我的屁股。他們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你爹的屁股我們看不見,我們要驗證你的屁股,看看到底有沒有一條魚。我的屁股又不是展覽館,怎麼能允許他們參觀呢?我記住了父母的警告,束緊皮帶,提高警惕,嚴防偷襲,我成功地保護了我的屁股,但我保得住屁股保不住我家的榮譽,一場醞釀已久的*已經向我們家的門楣襲來了。

  很不幸,我母親恰好是那場暴風雨的預報者。有一天,鎮上的高音喇叭裡傳來我母親顫抖的故作鎮靜的聲音,她在連續播放一個緊急通知,催促黨員團員全體幹部去綜合大樓的會議室開會。那天放學回家的路上,我看見很多人朝著綜合大樓的方向急匆匆地奔跑,有人事先知道了會議的內容,在路上就激動地喊叫起來,宣佈了,總算宣佈了,庫文軒不是鄧少香的兒子啊,庫文軒這個階級異己分子,總算被揪出來啦!

  有一天,我父親被揪出來了。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直到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個特殊的日子,是九月二十七日,恰逢鄧少香烈士的紀念日,這一天我父親本應去棋亭主持一年一度的祭奠儀式,這一天我應該代表少年兒童去棋亭獻花,這一天我母親會在廣播室朗誦紀念鄧少香烈士的詩篇,這一天,是我們一家最榮耀最忙碌的日子,偏偏在這一天,工作組宣佈了他們的鑒定結論,我父親不是鄧少香的兒子了,我母親不是鄧少香的兒媳婦了,我也不是鄧少香的孫子了。

  我母親失魂落魄。傍晚時分她從綜合大樓的廣播室出來,似乎是僥倖從地獄逃出,一條白絲巾被她臨時改作了口罩,她把自己的臉蒙得嚴嚴實實,騎車穿越熱鬧的人民街,一路搖晃,一路哭泣,街上的路人看見她的白絲巾都被眼淚打濕了。她騎著車撞進工農街,弄得左鄰右舍雞飛狗跳。在朱鐵匠家門口,她跳下了自行車,問鐵匠借了一把錘子,一個鑿子,朱鐵匠注意到她的兩片嘴唇在白絲巾後面不停地蠕動,分不清她是在咒駡什麼,還是在祈禱什麼,他追問道,喬麗敏你借錘子鑿子幹什麼?這是男人幹活的工具嘛,你拿去幹什麼?我母親拿了工具就走,邊走邊說,不幹什麼,我要回去打掃衛生。

  九月二十七日傍晚,我聽見有人在用什麼利器鑿我家的院門,出去一看,是我母親爬在凳子上,揮動錘子,叮叮噹當地鑿門,她很快就把院門上光榮烈屬的紅牌牌鑿下來了。我看見她把紅牌牌拿在手上掂了一下,吹掉灰塵,順手塞到了布袋子裡,不容看熱鬧的鄰居發問,她把自行車推進院子,撞上門,門一關她就癱坐在地上了。

  我母親不停地拍著她的胸口,說她的肺氣炸了。這並不誇張,看起來她的模樣像一堆爆炸過後的廢墟,面色灰白如土,額頭和臉頰上卻又髒又黑,是門楣上揚起的灰土落在了她臉上,她的眼角眉梢佈滿淚痕,新的眼淚正在撲簌簌地往下墜落。母親對我說,去拿藥箱來,我的肺氣炸了,我要吃點藥。我不知道肺氣炸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該拿什麼藥,我問她,你為什麼把烈屬牌牌鑿下來?她不回答。我又問,你到底要吃什麼藥?母親突然叫起來,毒藥,給我去拿毒藥!我被她嚇了一跳。過了一會兒,母親站起來了,她拉下臉上的白絲巾,歪著身子在院子裡來回踱步。我退到牆角,不知該怎麼辦,我沒惹她,是一張小桌子絆了母親的腿,惹惱了她,她瞪著那張小桌子,雙唇氣得不停地哆嗦。小桌上還攤開著象棋棋盤和一堆棋子,那是父親好幾天前和我下過的棋局,一直沒有收拾,霎那間母親的臉上掠過一道憤怒的白光,我看見她疾步上來,端起小桌子,淩空一揚,像是倒垃圾一樣,她把桌子上的棋盤和棋子都揚到了院牆外面。還下什麼棋?從今天開始,我們家不准下棋!她發出了這道命令後,看見窗臺上放著我的口琴和乒乓球拍,趁勝追擊地撲過去,把口琴和乒乓球拍也掃到地上去了,不許吹口琴,也不許打乒乓球,從今天開始,你給我夾著尾巴做人,取消一切娛樂活動!

  我聽得見院子外面雜亂的腳步聲,夾雜著鵝群嘎嘎的叫聲,翻上牆頭,一眼看見好多鄰居埋伏在下面,他們下意識地去追逐滿地亂滾的象棋,有人彎腰撿起了馬,有人撿到了兵和卒,傻子扁金不知怎麼也帶著他的鵝群來到了工農街,他傻笑著,黑糊糊的手裡捏著那只「帥」,正炫耀地朝我晃動棋子。仿佛兵臨城下,我家的院牆搖搖欲墜,外面的人們不知出於什麼目的,聚集在牆下不肯散去,他們向我張望,表情有點詭秘,也有點愉快,金家媳婦與我母親素來不睦,一直對我癡癡地笑,笑了一會兒,突然沉下臉厲聲呵斥我,你這個孬孩子,還神氣活現呢,你的好日子到頭了,你知道你是誰的孫子?你是河匪封老四的孫子呀!我朝她吐了一口痰,沒理睬她。我在牆頭上觀察著四周的動靜,搜尋我父親的蹤影。我看不見父親,看見的是整個小鎮嘩變的身影,小鎮上空回蕩著一股歡樂的氣流,從油坊鎮的腹部,從更遠的地方,隱約聽得見男女老少雷鳴般的歡呼,那種勝利的喧囂聲讓我感到異樣的孤單,從小到大,這是第一次,我被油坊鎮的歡樂遺棄了。

  我父親庫文軒不是鄧少香的兒子了。他不是,誰是?誰是女烈士的兒子?工作組沒有透露,據說目前宣佈的只是第一階段的鑒定成果。誰是鄧少香的兒子?鄧少香的兒子在哪裡?黨員團員幹部們都不知道,群眾更不知道,為此,我們家牆外的居民展開了七嘴八舌的爭論,那場爭論持續了很久,我始終聽不清鄰居們各自心儀的人選,但是傻子扁金亢奮的叫喊聲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一直在向眾人嚷嚷,我是,我是,是我!我是鄧少香的兒子!我的胎記是一條鯉魚呀!

  牆外的人們起初一片哄笑,後來不知是誰的提議,他們開始扒傻子扁金的褲子,要當場驗證他屁股上的胎記,扒,扒,扒他褲子!這叫喊聲響成一片。我對傻子扁金的胎記也感到好奇,牆下的人們追著傻子扁金跑,我在牆頭上跑,可惜跑了沒幾步,一根擣衣捶從下面飛到了我的背上。我母親站在下面,人一跳一跳的,她的憤怒已經完全發洩到我身上了,扔完了擣衣捶她又操起了一把火鉗,向著空中不停地揮舞著,你下不下來?你這個沒心沒肺的孩子,你要把我氣死啦!

  我不敢再惹母親,跳下院牆,抱著腦袋逃進了屋裡。

  所以,那天傍晚很多人參觀了傻子扁金的屁股,我卻什麼也沒看見。

  第二天我就變成了空屁。

  這是一種顯而易見的連鎖反應,我個人的冤屈,開始于我父親的冤屈。我父親不是鄧少香的兒子,我就不是鄧少香的孫子,我父親不是鄧少香的兒子,就什麼也不是,我父親什麼也不是,勢必連累到我,我庫東亮什麼都不是了。我不是白癡,但是我萬萬沒想到這個世界變得這麼快,僅僅是在第二天,我就成了一個空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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