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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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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上的垃圾在五月裡明顯地增多,主要是滿地的廢紙加強了這種肮髒的印象,五月是愛國衛生月,市里經常派人下來檢查衛生,香椿樹街居民委員會的女幹部發動群眾,在檢查小組到來之前搞了一次大清掃,就是那一天,許多人看著滿街飛揚的廢紙片,不約而同地想起了拾廢紙的老康,很久不見老康了,老康跑到哪裡去了?

  要是老康在,街上就不會有這麼多紙片,也用不著我們來打掃,有人發著牢騷,一邊就好奇地問,老康跑到哪裡去了。

  老康被捕了,消息靈通人士壓低了喉嚨說,你知道就行了,別在外面亂說,老康被捕了,他是潛伏下來的軍統特務,軍統特務你知道嗎?

  第一次聽說此事的人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話,最後都如釋重負地歎一口氣說,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原來是披著人皮的狼,危險,危險,真危險呀。讓他潛伏了三十年,太危險了。

  你知道嗎,護城河裡那些槍就是老康扔的,老康家的地板下面是個大地窖,老康不光在地板下藏槍,還藏了幾百個賬本,都是變天賬。消息靈通人士最後當然要提到一個功臣的名字,那是誰也猜不到的,這時他們往往賣一個關子說,你猜是誰發現老康的狐狸尾巴的?打死你也不相信,是王德基家的小拐,不騙你,是小拐第一個發現那大地窖的。

  坐落在香椿樹街北端的那間小屋早已被查封了,昔日堆放在屋前窗下的所有簍筐都被慕名前來的觀望者踩成碎片,那些人爬在窗臺上透過新釘的木板條的一絲空隙朝裡面張望,屋裡黑黝黝的,比老康在此居住時更黑更暗了,但人們還是能看見那些地板被撬開,下面依稀暴露了那個神秘兇險的大地窖。

  孩子們總是多嘴多舌,他們說,老康病歪歪的,他藏了那麼多武器幹什麼?大人對這種愚笨的孩子往往賞一記頭皮,神情嚴厲地說,這也不懂?他等著復辟,什麼叫復辟你懂嗎?又有更加愚笨的孩子說,老康蠻可憐的。大人就說,可憐個屁,那是裝出來的,越是狡猾的敵人偽裝得越深,你看電影裡的那些特務間諜,誰不是可憐已巴的?

  拾廢紙的老康一去杳無脊訊。據說老康被羈押時的口供一日三變,一會兒咬定那地窖在他搬進小屋之前就有了,那些槍支彈藥早就堆放在那裡了,一會兒又承認地窖是他挖的,但他說挖地窖只是為了存放壽康堂遺留的帳本和一些珍貴的藥品,老康大概是神經錯亂了,最令人發笑的一條口供談到了神話中的天兵天將,他說那些武器不是他藏的,也不是他扔進護城河的,老康竟然說武器的主人是一群金盜銀甲的天兵天將,他們來無影去無蹤,他們只是把武器存放在地窖裡,對於它們的用途他無權過問。

  沒有人相信老康荒謬的口供,人們開始對這樁奇案的發現經過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們追蹤著少年小拐特殊的背影,希望知道他是如何發現那個地窖而一鳴驚人的,但小拐那時已經不是往日那個小拐了,他穿著一件嶄新的藍色中山裝,口袋上別著一支鋼筆和兩支圓珠筆,小拐的神情雖然仍嫌輕浮和油滑,但他已經學會了一套深奧的外交辭令,怎麼發現的?提高革命警惕嘍。小拐不停地眨著眼睛,他說,這屬￿一級機密,現在不能讓你們知道,為什麼,什麼為什麼?不能打草驚蛇!

  王德基一家在這年春天悲喜交加,錦紅之死給王德基帶來了無盡的悔恨和悲傷,那段時間王德基每飲必醉,醉了便左右開弓摑自己的耳光,摑過耳光後他的心情好受了一些,他拉過秋紅來問,是誰害死了你姐姐?秋紅怯怯地說,是蝴蝶幫。王德基便嗚嗚哭起來,一哭總是重複著同一句話,我要剝他們的皮、抽他們的筋。我要親手斃了那三個雜種。秋紅在旁邊提醒父親道,他們已經被槍斃了,在石灰場,我去看了。王德基的酒意突然消遁,他在盤子裡抓了幾粒花生塞在秋紅手中,吃吧,王德基用一種負疚的目光看著秋紅說,等你長大了,你想嫁人就嫁,我再也不攔了。阿貓阿狗,流氓小偷,你想嫁就嫁,我再也不攔了。

  在悲憤的四月裡王德基絕對沒有預料到五月的榮耀,而且那份榮耀競是小拐給他帶來的,他怎麼能想到一向被鄰里嗤之以鼻的兒子突然成一個標兵,一個模範,一個先進個人,街上的人都說是小拐抓到了潛伏三十年的特務老康,王德基起初不信,他問小拐,你怎麼知道老康是特務?小拐說,我發現了地窖,他要不是壞人挖那麼大的地窖幹什麼?王德基說,你怎麼知道老康家裡有地窖?小拐吞吞吐吐起來,他說,我看見老康總是鎖著那小屋的門,他是個撿廢紙的,又沒有什麼東西怕人偷,為什麼要鎖門?他越是怕人進去我偏要進去,我從氣窗裡翻進去的,我覺得床底下的地板很奇怪,掀開來一看就看見了地窖。

  王德基始終懷疑兒子的發現是瞎獵逮到了死老鼠,他猜兒子事先可能是看上了老康屋裡的某件東西,但王德基不忍心刨根問底了,當香椿樹街的人們對小拐刮目相看的時候,王德基望子成龍的心願突然從虛幻回歸現實,他的心情由悲轉喜,這種逆轉導致了王德基內分泌的紊亂,因此他的枯黃的臉上一夜間長滿了少男少女特有的痤瘡。

  五月的一天,小拐坐上了市府禮堂的主席臺。那是一次隆重的表彰大會,一個穿紅裙的女孩子向小拐獻了花,一位市委副書記向小拐頒發了一隻裝著獎狀的鏡框,還有人在小拐的新中山裝上佩戴了一朵大紅花,會場上掌聲雷動,王德基在台下看著兒子靦腆的手足無措的樣子,腦子裡第一個念頭就是兒子那件新中山裝太大了,要是他母親和姐姐活著,絕不會讓他這樣上臺領獎,王德基在台下拼命地拍著掌,不知不覺地流了淚。有的喜悅是人們無法抑制的,譬如王德基那天在市府禮堂的喜悅,他用肘部捅了捅旁邊的一個陌生人,高聲說,那是我兒子。

  那是王家父子倆終生難忘的一天,多年來王德基第一次用自行車馱著小拐穿越香椿樹街。也就在那輛咯咯作響的舊自行車上,父子倆完成了多年來最融洽最美好的談話。

  小拐,你以後該好好做人了,你要對得起那份光榮,別再小偷小摸的不學好了,小拐你聽見了嗎?土德基說。

  我聽見了,小拐說。

  小拐,你也長大了,知道好壞了,我以後再也不打你不罵你,你要給我爭氣,你要是年年都像今天這麼光榮,我給你當兒子都行,你聽見了嗎?王德基說。

  我聽見了。小拐說。

  小拐,街道就要給你安排工作了,以後不准到處閒蕩,不准跟達生一起玩,不准去敘德家,你聽見了嗎?

  我聽見了,小拐說。自行車經過達生家門日,達生正巧叼著一支香煙出來,他對小拐手裡的鏡框很好奇,追著自行車問,你手裡捧的什麼東西?小拐朝他的朋友做了個鬼臉,剛想說什麼,王德基猛地回過頭來,小拐立刻噤聲,表情也端正嚴肅起來,他說,我沒跟他說話。自行車疾速駛出幾米遠,小拐聽見達生在後面罵他,嗨,搞不懂了,連你個小瘸×也混出一份人樣來了,胸口戴朵大紅花?什麼意思?你他媽的也配當英雄?

  別聽他的,當他放屁,王德基說,他是眼紅你了,這種小流氓就見不得別人學好,別人學好了他渾身難受,當他放屁,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當他放屁,小拐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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