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城北地帶 | 上頁 下頁
四十五


  沒什麼,我現在真想睡一會兒了,你扶我進屋。

  素梅就把沈庭方扶了進去,她覺得男人的手冰涼如水,男人躺在床上的樣子就像一個剛遭重創的病人。庭方你到底怎麼了?素梅用手試了沈庭方的前額,她說,不燙,是腰背上的刀口不舒服吧?忍著點,我馬上給你做紅燒大腸吃,讓你今天吃三碗飯。

  沒什麼,我就是等你等得心煩。沈庭方說,我猜你是在跟誰閒聊,跟誰?王德基吧?我沒說錯,我看見他跟著你,他跟著你說些什麼?

  說上供的事,他家錦紅死了二十多天了,這個糊塗蟲,他竟然一次也沒供過女兒,錦紅的陰魂不來作祟才怪呢。素梅說,男人心都硬得像石頭,那王德基就是,死了女兒也沒見他掉眼淚,排隊買豬大腸,嘁,他還吃得進豬大腸!

  鬼知道他排隊幹什麼?沈庭方冷笑了一聲,審視著素梅的表情說,他就排在你後面?他先跟你搭話問怎麼做忌日的?你說他什麼都不懂,我猜是你先湊上去跟他說話的吧?鬼知道你們之間搞的什麼名堂。

  素梅直到此時才洞悉沈庭方的動機,她的臉刷地白了,搞的什麼名堂?你說搞什麼名堂?素梅突然沖到床邊對著沈庭方大吼了一聲,你猜對了,我跟他搞了,就在大街上搞,比你光明正大,氣死你,氣死你活該。

  我早就猜到了,你這麼鬼喊鬼叫的並不能說明你清白,沈庭方捂住被震盪得嗡嗡直響的耳朵,他說,我知道你遲早熬不住空床的,這下好了,一報還一報,以後我們誰也不欠誰了。

  放屁,放——屁,素梅把籃子裡的東西一樣樣地砸在地上,砸到那副豬大腸時憤怒變成了委屈,素梅便啼哭起來,你把我看成什麼人?自己床上不行了,心虛,我也沒怪過你,我告訴你了,沒那事也一樣過,你不信,你偏要心虛,你以為我是你?你以為我是那騷貨金蘭?素梅因悲憤過度腦袋左右搖晃著,嘴裡吐出一些類似氣嗝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她似乎鎮靜了許多,沈庭方看見她從地上拾起了豬腸子,抓在手中剝弄著上面的黑塵。後來素梅就用一種平靜的語氣說了最後那番話,那番話使沈庭方為之動容。

  素梅說,庭方你聽著,我外婆的外婆是受過皇帝寫的金匾的,什麼金匾你知道嗎?貞節匾,貞節匾你聽清楚了嗎?我們陳家的女人世世代代就沒偷過一個漢子,你可以滿城裡去打聽,所以我讓你寬心,別說你還是個大活人,就是我哪天做了寡婦,也不會讓人碰我一根汗毛。

  沈庭方呆坐在床上,猜忌、疑竇和憤恨都已煙消雲散,剩下的只是自慚形穢。他看見素梅蹲在地上,正抓著鹽粒搓洗豬大腸的油污。那是為他準備的一道拿手好菜。沈庭方開始尋找一種表示歉意的辦法,他該說些什麼,但說什麼都不及素梅那樣字字鏗鏘擲地有聲,他在許多話語上已經失去了資格。或許他該像以前一樣在素梅的耳朵上輕撓幾下,那是他們夫妻多年形成默契的示愛方式,但這麼簡單的一個動作,他現在已經無法完成了,即使撓了她的耳朵又怎樣?那件事情對於他是可望不可及了。

  沈庭方從那時開始便悶悶不樂,素梅一直認為那是他無端吃醋的緣故,她多次重複了有關貞節的話題,沈庭方總是打斷她,別說了,我不懷疑你,他的臉上浮出一種近似諂媚的笑容,很快地笑容又融化成一片愁雲,我現在這種樣子,連自己都嫌棄,說來說去都怪我自己,沈庭方的一隻手在褲檔處狠狠地擰了一把,他說,說來說去都怪這塊臭肉,沒有這塊臭肉,我也不會落到今天這一步。我現在恨透了它,素梅當時破涕為笑,她覺得男人這句話表明他有了悔改的決心,她捂著嘴邊笑邊說,你既然那麼恨它,乾脆割了它扔掉它,反正我不要它了,素梅難得有好心情開了這個玩笑,她沒有注意到沈庭方的臉霎時扭歪了,眼睛裡射出一種悲壯而決絕的光,素梅更沒有料到沈庭方真的把一切歸咎於那一小塊地方,做下了後來轟動全城的荒唐事。

  素梅準備把那盆紅燒大腸端進房間去,她抓了一塊放在嘴裡嚼著說,偏鹹了一點,鹹一點更好吃,也正是這個時候她聽見了沈庭方的一聲慘叫,素梅沖進去時看見沈庭方手裡抓著那把裁衣剪子,他的棉毛褲褪到了膝蓋處,腹部以下已經注在血泊中。我恨透了它,剪、剪掉。沈庭方嘀咕了一句,怕羞似地拉過了被子蓋上身體,然後他就昏死過去了。素梅看見的只是一片斑駁的猩紅的血,但她知道男人已經剪掉了什麼,她原地跳起來,只跳了一下,理智很塊戰勝了捶胸頓足的欲望,素梅拉開棉被,看見男人並沒有把他痛恨的東西斬盡殺絕,它半斷半連地泡在血泊中,還有救,還可以救的,素梅奔到窗邊對著街上喊救命,只喊了一聲就刹住了,現在不能喊救命的,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事情的底細,素梅想這種關鍵時刻一定要保持鎮靜,她記得雲南白藥止血很靈驗,於是就從抽屜裡找出來,把半瓶雲南白藥都撒在了沈庭方的傷處,然後她用三隻防護口罩替沈庭方進行了簡單的包紮,在確信別人猜不出傷口之後,素梅推開了臨街的窗戶,向著暮色裡的香椿樹街,不緊不慢地喊了三聲,救命,救命,救——命。

  化工廠的一輛吉普車正巧駛出廠門。後來就是那輛吉普車送沈庭方去了醫院,好多鄰居想擠迸吉普車,素梅說,上來兩個小夥就行了,幫我托住他的頭和腳就行了。素梅堅持自己保護沈庭方胯部,一條毯子嚴嚴實實地遮住了這個部位,車裡車外的人都想掀開毯子,但素梅的雙手死死地抓住毯子的邊角,沒什麼可看的,是脫肛,痔瘡,素梅聲色俱厲地喊著,別堵著車,耽擱了人命誰負責?

  化工廠門口的人群漸漸散去,剩下幾個人仍然對沈庭方的患處議論紛紛,有人說,脫肛?脫肛也用不著喊救命呀?我也脫過的,塞進去就好了,旁邊的人便開懷地笑起來,這種隱疾在香椿樹街居民看來滑稽多於痛楚,他們忍不住地就會笑起來。

  那天敘德很晚才回家,他不知道家裡發生的事情,看見門鎖著,先是嘭嘭地敲,敲不開就用腳踢。對門的達生聞聲走過來,看著敘德,想說什麼,未開口先噗哧笑了。

  你笑什麼?敘德說。

  你爹在醫院裡搶救。趕快去,聽說他的——達生說到這裡又笑起來,而且越笑越厲害,掉下來了,達生笑得彎下腰,他說,不騙你,真的掉下來了。

  敘德好不容易才聽懂達生的意思,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絲驚愕而尷尬的表情,但它只是一掠而過,敘德很快也被這件怪事惹出一串笑聲,敘德的笑聲聽上去比達生更響亮更瘋狂。

  不知是誰趁著沈家鐵鎖把門的黑夜,悄悄地把花壇裡的三棵美人蕉挖走了,整個五月那只花壇無人照料,幾朵雞冠花擠在瘋長的雜草間,更顯出一片淒涼,五月裡人們熱衷於為沈庭方的自傷事件添油加醋,關於自傷的原因已經有了五種至八種不同的版本,人們走過沈庭方去年壘砌的花壇,發現花壇比人更可憐,竟然有三隻貓臥在亂草棵裡睡覺,如此看來花工廠的花匠說得對了,花匠說花比貓狗更知人心,花事枯榮都是隨著它的主人的。

  偷花的人也不知道把三棵美人蕉栽到哪裡去了,香椿樹街街頭窗下的花草仍然是那麼幾種,栽在瓦缽、砂鍋或破臉盆裡,忸忸怩怩的,一齊開著很小很碎的花。在最具號召力的花卉愛好者沈庭方住院養病期間,一種極易繁殖而且討人喜歡的草花在香椿樹街迅速蔓延。

  那就是太陽花,紅色、黃色、紫色的小花,遇見陽光便竟相怒放,也許像盛夏季節的夜飯花一樣,太陽花會有一個別的什麼名字,但種花的香椿樹街人從來不去考證花的名字,他們隨心所欲地讓太陽花長著,太陽花一直開到夏天,後來便取代了夜飯花的地位,成為香椿樹街新的標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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