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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春天在浴室門口發生的事件不了了之。老朱曾經去找派出所的小馬,要他拿出一個處理的辦法,可是小馬覺得老朱是在故意為難自己,這種事情讓我來處理?小馬牢騷滿腹地說,做香椿樹街的戶籍算我倒八輩子黴,什麼狗屁小事都來找我,女人跟女人打架都是嘴裡舌頭惹出來的,讓我處理?讓我處理也可以,你把她們一起叫到派出所來,我給她們一人一記耳光教育教育。老朱覺得小馬沒有聽清事件的過程,他說,不是打架,是她們三個人打金蘭一個人,她們竟然當眾把金蘭的衣服撕掉了,她們眼裡還有沒有王法?小馬說,我知道,我知道,你這種男人,咳,自家女人讓剝了褲子,怎麼還整天掛在嘴上?小馬用一種無可奈何的目光掃視著老朱,他說,女人跟女人打,雷聲大雨點小,鬧不出人命的,你一個大男人就別擠在裡面起哄了。老朱愣了一會兒,說,光打幾下也算了,光撕衣服也不計較了,可她們還用木梳捅,太下流了,她懷著孩子,經得起這麼捅嗎?小馬嘖嘖咋舌,他注視著老朱的目光裡流露出幾分厭惡,老朱你看你,這種事還掛在嘴上?你不嫌肮髒我還嫌呢,小馬說,女人跟別人打架,動不動就走下三路,老一套,我沒空管這種事,你去找居委會吧。

  老朱在氣頭上,他對小馬的推倭很憤怒,一時卻找不到表達憤怒的方法,茫然四顧間倏地發現一把理髮剪躺在窗臺上,老朱就一把抓過來說,這是我們後裡的,借了公物要還。老朱抓著那把理髮剪氣衝衝地走出派出所,臨出門向小馬丟下一句話:以後剃頭原價收費。

  老朱那天正在氣頭上,他馬不停蹄地趕到居委會,剛進院子就聽見一個女人淒淒的哭聲,隔著窗子一看是素梅在向幾個女幹部哭訴著什麼,老朱想這不是惡人先告狀嗎,他想沖進去教訓一下素梅,腦子裡卻立刻想到一句民諺,好男不跟女鬥,我現在打了她,朋天沈庭方和敘德再來打我,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老朱想我姑且聽聽那個潑婦怎麼說吧,他貼牆站著,聽見了素梅指天發誓的聲音,我要是說謊就是畜生,我的金耳環真的在浴室裡丟了。素梅一邊哭一邊說,她真是沒撿到說一聲不就行了?她不該說那種不要臉的下流話,她知道我心臟不好,存心在氣我。老朱想素梅什麼時候有心臟病了,這不是坐地耍賴嗎?她要是有心臟病就該拿醫院證明出來,老朱正想跨進去這樣脅迫素梅,突然聽見一個女幹部接過素梅的話茬開口發言了,你也別主氣,誰是誰非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女幹部用一種幹練而沉穩的語氣解剖著這場風波,她說,金蘭的生活作風糜爛透頂,我們也聽到了很多反映,我們大家都有責任教育她挽救她,但千萬要注意方式方法,女幹部話鋒一轉就轉到了事情的關鍵處,怎麼能去剝她的衣服?怎麼能用梳子去捅?畢竟不是敵我矛盾,金蘭是工人家庭出身,畢竟還是人民內部矛盾嘛。

  老朱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失去了原先的衝動,女幹部的那番話似乎也幫助他認清了金蘭的最終面目。老朱抓著理髮剪的手機械地動了幾下,把白色工作服的衣角莫名其妙剪下一塊,老朱後來就捏著那塊衣角慢慢退出居委會的院子,他的心情很古怪,有的是感激,有的是羞辱,有的卻是悲傷和酸楚,算了吧,這個騷貨,她自己也有錯。老朱最後對自己說。

  事情就這麼含含糊糊地過去了,按照香椿樹街人的理解,金蘭老朱一方肯定心裡很虛,否則怎麼會善罷甘休?在這條街上無法豎良好口碑的人,他們的冤屈往往會被公正輿論所忽視,而金蘭的冤屈也像初春城下的柳絮,飄了幾天就無聲地消失了。

  17

  東風中學的教導主任春節以後頻頻到王德基家造訪,說要把小拐重新請回學校的課堂。我們開除的學生大多了,挨教育局批評了,教導主任面有愧色地對王德基說,你兒子是工農子弟,小偷小摸的毛病是有的,但也不是原則性問題,我們研究來研究去,想在小拐身上做個試點,看看學校能不能把這種有污點的學生培養成社會主義新人。

  怎麼不能?王德基當時就衝動地把小拐的書包摜在桌上,他說,主任你看這只書包,我把它洗得乾乾淨淨的,他姐姐補了三次,就是等著這一天,這樣就對了,學校是革命的陣地,本來就不該把工農子弟往門外推呀。

  教導主任讓王德基弄得有點尷尬,把目光投向角落裡的小拐,他發現小拐一直躲在那裡嗤嗤地笑,他不知道小拐在笑什麼。荒廢了這麼長時間,小拐的學習肯定跟不上去,教導主任說,我們研究來研究去,準備讓小拐留一級,不留級恐怕不行。

  留一級就留一級,只要讓他回學校,哪怕留三級也行,王德基揮了揮手道,反正我們也不指望他掙工資養家。

  小拐你的意見呢?教導主任轉向小拐,陪著笑臉說。讓我回去也可以,不過有個條件。小拐轉動著手腕上的橡皮筋,啪地彈了一下,然後慢吞吞地說,我不要李胖教課,我看見他就討厭,你知道嗎?李胖看見女同學就笑,看見男同學就瞪眼珠子。

  你這麼說好像言過其實了,李老師工作很負責的,為什麼這麼討厭他呢?

  不為什麼!我就是討厭他肥頭大耳一本正經的樣子,他對女同學動機不良。小拐搖著頭說,反正我不要他教課,要不然我就不回學校。

  住嘴,王德基怒吼著沖過去抓住了兒子的衣領,一揚手就朝他臉上扇了一掌,讓你回去算看得起你了,你還敢挑三揀四地挑老師?

  小拐捂住了他的面頰,但只是捂了那麼一下,五根手指在右頰處靈活地擠壓著,最後若無其事地撓了撓,為什麼老師可以挑學生,學生不可以挑老師?小拐陰沉著臉說,你們懂不懂?那是師道尊嚴,要批判的。

  教導主任那天訕訕而別,臨走時王德基向他拍著胸脯擔保,說一定會讓小拐回到學校去。教導主任的情緒明顯受到了打擊,他說,專門為你兒子換老師是不行的,他回不回學校由你們決定,我們不勉強,最多另找一名學生做試點吧,王德基急忙說,不勉強怎麼行?一定要勉強,這小畜生要是不肯去我就五花大綁把他綁到課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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