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城北地帶 | 上頁 下頁 | |
三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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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蘭這種女人,沈庭方看了看素梅,又看了看兒子,歎了口氣道,金蘭這種女人,一條母狗,你根本不用把她當人看的。 不把她當人看?把你當人看?敘德的微笑看上去已經露出幾分猙獰,他站起身時沈庭方下意識地往後一仰,雙手舉起來做了個停止的動作,但兒子已經被激怒了,你配教訓我?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臉!敘德的手猛地在飯桌上一掃,碗碟乒乒乓乓地撞響了,一隻菜碟直飛沈庭方的額角。沈庭方叫了一聲,摸到滿手油膩的菜湯,再摸就摸到一灘血了。 那天晚上敘德揚長而去,剩下素梅在黯淡的電燈下替男人包紮傷口,素梅看見男人始終閉著眼睛,疼得厲害嗎?素梅在他額上粘出一個端正的米形膠布條,他說,你睜開眼睛試試,要還疼就去打破傷風針。沈庭方睜開了眼睛,立即有一滴碩大的淚珠掉出眼眶,兒子打老子,沈庭方說,這回你滿意了吧?你又讓我出了一回醜。 沈庭方鼻翼上的那滴淚珠使素梅感到震驚,做了二十年夫妻,她還是第一次看見男人落淚,這會兒流眼淚了,你親爹親娘歿的時候也沒見你掉一滴眼淚,素梅背過身去嘟嚷著,恰好看見牆上的一張彩色年畫,畫上的那個女人擠在花叢裡笑盈盈的,怎麼看她的輕薄之態都酷似騷貨金蘭,素梅壓抑不住心頭的怒火,站在凳子上三下兩下地就把年畫撕下來了。我饒不了你。素梅對著手裡的紙團說,你讓我沈家人出盡了醜,就這麼算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素梅把紙團塞到了煤爐裡,看著火苗倏地竄起來吞噬了畫上的人和花,我素梅鬥不過別人,不相信就鬥不過一個婊子貨。 香椿樹街的人們認為素梅對金蘭的懲罰是蓄謀已久的,那天是禮拜一,去工農浴室洗澡的女人很少,而素梅恰恰與金蘭在更衣室裡冤家碰頭了,金蘭不是一個人,她的姐姐和嫂子一先一後也都進了浴室。她們來者不善,這種鬧事的端倪金蘭覺察到了,所以金蘭一直纏著一個玻璃瓶廠女工打聽在哪裡能買到奶糕,她說話的時候不斷用眼角的餘光觀察素梅和她的親眷,她們不動聲色,只是在她洗頭的時候相繼搶佔了淋浴龍頭,金蘭沒有與她們爭,她頂著滿頭的肥皂泡沫站在角落裡等,她想她們來者不善,千萬不能與她們爭吵。 金蘭是突然發現她的危險處境的,當她終於洗好一遍頭抬眼四望時,另外幾個女浴客已經走了,她看見那三個女人正在互相交流詭秘的眼神。金蘭下意識地去收拾她的毛巾肥皂,水不熱,會凍出病來的,金蘭故作鎮靜地評價了一句水溫便匆匆離去,但她剛走到門口就聽見了素梅一聲尖厲響聲的喝斥,站住,你往哪兒走? 雖然有所防範,金蘭還是被驚了一下,她扶住水泥牆定了定神,回頭說,我往哪兒走?滑稽死了,我住哪兒走要你管嗎? 把我的金耳環拿出來。素梅的嗓音愈加尖厲了。 滑稽死了,什麼金耳環?金蘭茫然地抖開毛巾,又把肥皂在盒子裡翻了個身,她說,哪來什麼金耳環? 你還裝腔?我進來時就見你的賊眼往我耳朵上瞄,嗨,耳環還真的滑掉了,還真的讓你撿到了。素梅已經擋住了金蘭的去路一邊朝外面的女浴客招著手說,大家都來作個證,抓到了一個女賊。 你別血口噴人,金蘭的聲音已經近似哭號,她拼命地抖著毛巾和肥皂盒,我讓你找,反正我還沒穿衣服,金蘭也朝外面喊著,大家都來作證,她要是找不到我就賞她一記耳光。 誰打誰的耳光呀?素梅這時假笑起來,她的目光卻沿著孕婦臃腫的身體上下滑動著,你讓我找?是你讓我找的,素梅說著就開始動手翻弄金蘭燙過的發卷,找不到就算我侮蔑你,素梅說,我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別把我的頭髮亂弄,弄亂了你出錢給我去燙。 頭髮弄亂了有什麼?你渾身上下哪兒都弄亂了。 別碰那兒,你再碰那兒我扇你耳光。 那兒碰碰有什麼?我兒子碰過了,我男人碰過了,是男人都能碰,我怎麼就不能碰? 男人能碰就是不讓你碰,金蘭怒喊著推開了素梅,又推開了素梅的女親眷。這時候旁觀者們開始上前勸阻素梅,似乎每一個人都猜到金耳環是虛設的一個藉口,素梅不過是出一口氣罷。出了氣就行了,勸架者說,讓她穿好衣服吧,人家懷著孕,鬧得太凶怕傷了孩子!浴室裡沉寂了幾秒鐘,她們聽見金蘭在悉悉索索地穿衣服,金蘭在戴一隻香椿樹街罕見的黑色絲綢胸罩,手忙腳亂地怎麼也扣不上,金蘭突然就嗚咽起來,說,今天撞到鬼了,好好地想洗個澡,撞到鬼了。 你看那胸罩,素梅向別人撇著嘴說,腆了那麼大的肚子還想著招蜂引蝶,戴給誰看? 戴給你男人看,戴給你兒子看,那邊的金蘭跺著腳喊。 工農浴室裡的那些婦女後來評論金蘭的這句話,都說那是火上澆油,金蘭要是識趣不該說這句話的,本來素梅已經被勸住了,素梅已經開始在梳頭發。她們看見素梅的臉刹那間變白,她的嘴唇開始顫抖,她的視線像一束火追逐著金蘭,金蘭穿到一半時發現有人丟眼色,便把剩下的衣服塞進了網袋,她走到大門邊掀起棉簾子時素梅突然尖叫一聲,抓賊,別讓她逃了! 於是便有了令整個香椿樹街瞠目結舌的一幕,在一個春光晴好的日子,在工農浴室的門口,過路人看見騷貨金蘭被三個女人按倒在地上,金蘭的衣服被一件件地撕開,最後露出了孕婦特有的河豚似的肚腹。女人們是在浴室狹窄的過道裡扭打,過往的男人們不敢走進屬女浴室的地界,便都擠在門口圍觀,他們看見素梅抓著一把梳子,在金蘭的大肚子下面捅著,素梅嘴裡喊著,我讓你偷,我讓你藏!門口的過往人互相打聽,偷什麼?藏什麼?誰也不知道,就又擠在一起朝裡面望,又看見素梅朝外面揮著梳子說,大家都來看看這個女賊,偷了男人不夠,還要偷我的金耳環。 拾廢紙的老康那天也在浴室的門口,老康聲嘶力竭地對那裡喊:沈家嫂子快住手,你會犯法的。但根本沒有人注意老康的喊叫,老康急得去拽旁邊的一個男人,他說,你們怎麼看得下去,快去把她們拉開呀。那男人沒有聽清,他頭也不回他說,別拽我,你要看我不要看?老康就用鐵鉗子去夾他的手,老康說,沒有王法啦、你們怎麼不去拉開她們,那男人終於回頭瞪了老康一眼,是你,四類分子,他認得老康是誰,怪笑了一聲說,你怎麼不進去拉?你又在偽裝好人,其實你這種階級敵人唯恐天下不亂。 後來是老康跑到理髮店去叫老朱的,老朱趕到工農浴室時人群已經散去,他看見金蘭拎著一隻網袋倚靠在鏡子上低聲啜泣。老朱出於職業性的習慣,首先從白色工作服口袋裡掏出梳于,在金蘭淩亂的發卷上梳了幾下,金蘭卻狂叫了一聲拍掉那柄梳子,把它扔掉,金蘭異常恐懼地瞪著男人手裡的木梳,她哭叫道,快把它扔掉,扔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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