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城北地帶 | 上頁 下頁


  誰是大白臉?老孫目光凜凜地注視著達生,似乎竭力克制著怒火,他說,有什麼事跟我說,陳老師調走了。

  你做校長了?喲,你怎麼做校長了?達生覺得老孫做校長很新鮮很有趣,就嘿嘿地笑起來,工宣隊領導了學校為什麼還要開除我?達生仍然嬉笑著詰問老孫,我家就是工人出身,工宣隊為什麼還要開除工人階級的子女?

  老孫很鄙夷地冷笑了一聲,他拒絕回答達生的問題,只是伸出手來推著達生往門邊走,你給我出去,無法無天了,竟然敢鬧工宣隊!老孫把達生推到門外,但達生側過身子又溜進了辦公室,達生的目光緊盯著桌子上的什麼東西。

  你還想幹什麼?老孫厲聲喊道,曠課四十天,天天在外面賭博小偷小摸,不開除你開除誰?

  不幹什麼,其實我不在乎開除,達生的手伸到桌上抓過老孫的那包飛馬牌香煙,他抖了抖煙盒說,我跟你老孫還是好說話的,我不鬧了。不過你要把這盒煙送給我,別小氣了,哪天我送一盒牡丹牌的給你。

  達生不等老孫作出反應就把煙盒放進了褲子口袋。他跑到走廊上聽見老孫在辦公室裡高聲說,無法無天了,這幫雜種真是無法無天了,達生回報以一聲尖厲的呼哨,他突然想想此行的目的只達到一半,這樣告別學校未免太膿包了,於是達生一邊跑一邊喊、孫麻子,你小心點,孫麻子,你給我小心點。

  從前的壽康堂藥鋪的老闆自六十年代開始一直在撿拾城北街道上的廢紙,人們現在把他稱為抬廢紙的老康,拾廢紙的老康有一天撕下了東風中學門口的白色海報,讓老康驚喜的是撕下了一張,下面還有一張,層層疊疊的被開除的學生名單使老康小有收穫。老康一邊撕紙一邊念著那些耳熟能詳的名字,李達生、沈敘德、張紅旗,老康一邊念著一邊隨手把它們扔進他的破筐裡。

  老康把東風中學門口的廢紙賣到收購站去,得了八分錢,老康很高興。他不知道被他出賣的那些少年的名字後來在城北地帶猶如驚雷閃電令人炫目,成為城北的另一種象徵。

  02

  騰風是一個耍蛇人的女兒。

  騰鳳十六歲那年跟著父親從蘇北的窮鄉僻壤來到這個多水的城市賣藝謀生,扁擔挑著兩床棉被和裝滿毒蛇的竹簍,那段漂泊流離的時光現在想來已經恍苦隔世,但騰鳳仍然清晰地記得露宿異鄉的那些夜晚,她和父親睡在一起,和六條毒蛇睡在一起,她和父親只是偶然地經過這條香椿樹街,父親發現了鐵路橋的一個橋孔是天然的躲風避雨的好去處。比家裡的茅房還頂事呢,父女倆幾乎是狂喜地佔據了橋孔。騰鳳記得最初幾夜她常常被頭頂上夜行火車的汽笛聲驚醒,父親在黑暗中說,你要是害怕就鑽過來挨著我睡。十六歲時的事情騰鳳是不敢多想的,她只記得那些夜晚的恐怖和茫然,當鐵路上複歸寂然後竹簍裡的蛇卻醒來了。六條蛇絞扭著在狹小的空間裡遊動,滑膩的蛇皮摩擦的聲音更加令人狂亂不安。

  在香椿樹街耍蛇賣藝,第一個看客好像就是李修業、李修業穿看一身沾滿油污的工裝,叉著雙腿站在父女倆面前,他不停地往嘴裡塞著油條和燒餅,耍呀,耍起來呀,李修業的鼓突的眼睛因為耍蛇人的來臨而炯炯發亮,他低下頭朝蛇簍裡望望,用一種懷疑的語氣問,真的是七步蛇?有眼鏡蛇嗎?不會是青蛇冒充的吧?騰風的父親就笑著說,你不相信,不相信就把手放進去試試。

  李修業沒有敢用手人試蛇毒,他後來非常大方地掏出一張貳元的紙幣塞在騰鳳的手裡,騰鳳的手被他順勢捏了一下。她注意到那個尖嘴猴腮的男人脖子上有一片黑紅色的胎記,就像蛇血一樣,而且他的工裝褲的褲洞沒有扣子,露出裡麵線褲肮髒的線頭。騰鳳捂著嘴噗哧一笑,臉就莫名地染七緋紅色。騰鳳絕然沒想到那個醜陋的男人在一個月後成了她的丈夫。

  追本溯源要蛇的父親是造成騰鳳所有不幸的禍首,父親把騰鳳也當作他的一條蛇,耍過了就隨手扔在這個陌生的街市上了,當李修上在他家騰出半間屋子給耍蛇人父女提供了棲身之處,香椿樹街的左鄰右舍對兩個男人的交易已經有所察覺,十六歲的騰鳳卻懵懂不知。直到李修業那天清晨把她抱到裡屋的床上,她下意識地向父親高聲呼救,沒有聽到任何回應,耍蛇的父親帶著他的蛇簍和另一床棉被不告而別,他把騰鳳丟給香椿樹街的光棍漢李修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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