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城北地帶 | 上頁 下頁


  達生覺得母親的邏輯是荒謬的,父親受害于那輛裝載水泥的卡車,她應該去找那輛卡車算帳。拉不出屎怪茅坑,他有時候想到這句粗俗的民諺,一個人就捂著嘴嗤笑一聲。他知道自己對父親之死無動於衷的態度也使母親悲憤不己,但達生的想法就是如此客觀而簡潔的,人都化為一堆骨灰了,為什麼還在蝶蝶不休地引證父親免于一死的假設?假設達生不偷騎那輛自行車,假設老年的那輛自行車刹車不壞,假設敘德的手錶沒有停擺,達生在一點半以前從護城河邊趕回家?假設畢竟只是假設,假設有什麼屁用?達生常常無情地打斷母親和鄰居女人們的那種冗長淒然的話題,他心裡的另一半想法是秘而不宣的,父親一去,再也沒有人來以拳頭或者工具教訓他了。

  散植於城北民居牆下或天井的那種植物被稱作夜繁花,粉紅色或鵝黃的鈴狀小花,深綠的纖巧的葉片,夜繁花的奇妙之處在於它的一開一合恰恰與主人的生活習性背道而馳,黃昏太陽落山以後那些紅花黃花一齊綻放,到了次日早晨陽光初現,夜繁花就匆匆收攏,就像傘一樣等待著再次開放。

  香椿樹街上其實沒有一棵香椿樹,這條待意匾乏的城北小街唯一盛產的花卉就是夜繁花,而人們通常把這種花的花名理解成夜飯花,夜飯花的名字或許更貼近香椿樹街嘈雜庸碌的現實。

  那麼就叫它夜飯花吧,問題是夜飯花也只在夏季生長,只在夏季的黃昏開放,就像香椿樹街的孩子們,他們只在吃飯的時間坐在桌前狼吞虎嚥,大多數時間母親是找不到她的孩子的。

  東風中學位於城北化工廠的東鄰,有三座磚木結構的二層小樓,還有一個長滿車前草和拘杞藤的操場,早晨高音喇叭的早操樂曲和零亂的朗讀詩詞的聲音代表著城北地區的書香之氣。香椿樹街的適齡少男少女都是這所學校的在冊學生,東風中學的少年在城市別的區域通到挑釁者,習慣於先自報家門,因為學校的名字有時會給對方一份威懾,幾年來東風中學一直是殺人放火無所畏懼的象徵。

  勒令某人退學或開除某人學籍的白色海報張貼在學校大門的側牆上,海報上的名字總是在吐故納新,像雨後春筍般地不斷湧現,這種調侃是那些稍通文墨的具有幽默感的家長的感歎,他們對學校往往懷有深刻的怨言和不滿。而學校教師們對城北地帶先天不足的環境的針砭恰恰與家長們針鋒相對,姓齊的歷史教師有一大發現本地史志對香椿樹街有過令人震驚的記載,史志稱此處為北大獄,是明清兩朝關押囚犯的地方,歷史教師向他的同事宣佈了他的發現,教師們在驚愕之餘居然有恍然大悟的會意一笑,都說,怪不得,原來是有歷史有傳統的。

  等到學校圍牆下的向日葵籽實初成,等到鬆軟潮濕的嫩葵籽被一些男孩挖空,隨意拋撒在教室走廊上,七月流火已經燃去一半,學校也快要放假了。

  等到學校快要放假了,達生突然想起他已經曠課了一個多月,他的課本早就不知去處,但有半包金鹿牌香煙好像忘在課桌洞裡了。達生就從敘德那間悶熱的小屋裡跑出來了,那時達生正好在牌桌上輸掉了八根香煙。

  你到哪裡去?敘德在後面拉他的短褲,輸了想溜?

  到學校去一趟,達生邊走邊說。

  去學校上課?敘德尖聲地笑起來,他對小拐和紅旗他們說,聽見沒有?他說他要去學校上課。

  狗×的才去學校上課,我去拿香煙。達生邊走邊說。

  街上的碎石路面在烈日下蒸騰著一股熱氣。沿街人家屋簷把它切割成兩種顏色,陽光直射的一半是灰色的,另一半是暗色的,達生就在街道暗的一側走。一隻手挖著耳孔,另一隻手不耐煩地敲打著身旁的牆壁,這是達生最具特徵的走路姿勢。從來沒有人懷疑他患有中耳炎或者耳垢過多,那只是一種姿勢而已,就像幾年前被槍決的曹明走路喜歡拍女孩屁股一樣,也就像斧頭幫的幾個人總是高唱著樣板戲招搖過街。

  達生走到校門口就看見了那張白色海報,自己的名字被人寫得龍飛風舞地貼在牆上,使他覺得陌生而滑稽,他歪著頭欣賞了一會兒,什麼狗屁書法,不過是花架子。達生自言自語地批評了那個書寫海報的人,然後他從地上拉起一截粉筆頭,在自己的名字周圍畫了一些宣傳畫上常見的那種紅色光芒。

  達生經過傳達室的時候發現窗後的老頭狐疑地跟出來,在後面觀望著他,達生回過頭對老頭惡聲惡氣他說,看什麼?派出所的小張,找你們校長談談。

  本來是嚇唬老頭的一個玩笑,但達生自己無意提醒了自己,他想他為什麼不再去嚇唬一下那個白臉女校長呢?儘管他毫不在乎被開除的結果,但他對學校的這種侵犯多少有些憤怒。達生於是用力敲著教師辦公摟的長長的牆壁走到盡頭,徑直闖進了校長辦公室,使他吃驚的是白臉女校長的桌前坐著工宣隊的老孫,老孫正在朝一塊紅橫幅上貼字,達生看見紅橫幅從桌上拖到地上,地上的幾個字分別是動、員、大、會。

  大白臉呢?達生跳過地上的橫幅,站到辦公桌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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