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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去來(2)


  北玲住進醫院。立哲一面照顧她,四處尋醫問藥,一面著手在中國創辦公司。立哲心裡苦,解憂之法是和老同學們聊聊,他有時喟歎人這一生真是短暫,多少事想做還都未及做。但他的喟歎並不導致頹喪,而是推出這樣的結論:幹吧,得趕緊幹了,一輩子其實沒多少時間。他說:為自己的祖國幹事,感覺到底是不一樣,心裡有了根。他說:這十年,我是洋累也受了洋福也享了,可是根這東西,離了它心裡總是沒著落。他說:十年陝北,十年美國,至少我又要回來幹十年了。他說:要是幹得好,最終我還是要把關家莊的醫院重新建起來,建成真正的現代化醫院。談話間,立哲掀開衣襟給自己打一針,是胰島素,糖尿病還在作怪。我偷問立哲:「看樣子北玲的病應該還有辦法吧?」立哲歎氣搖頭:「除非奇跡。我現在是求籤燒香的事都幹過了,只要她的病能好。」

  解憂的另一個辦法是工作。立哲先後建立起「美國萬通科技有限公司駐北京總代表處」「北京萬國電腦圖文有限公司」「金華快印公司」等三四家公司,投資幾百萬元。那是他和北玲在美國十年拼命掙來的錢呀,真正的血汗錢!我說,你得謹慎,別全賠進去。他說不會。他說剛到美國時還不是身無分文,大不了還那樣。我說你的年紀不比當初啦,又有病。他說,守著錢過平安日子,我更得病,不幹事本身就是病。

  常使立哲苦惱的是,「大鍋飯」意識已經在很多國人身上成了習慣,處處的辦事效率慢得讓人不能理解。「知道在美國申辦一個公司,要多久批准嗎?」「三天?」「猜。」「一天?」「再猜。」「多久?」「嚇死你,十分鐘!中國的事壞就壞在你怎麼都有飯吃。這要是不改,最後大家都餓著。」有一次我問立哲的司機:「跟立哲幹活累吧?」司機撇撇嘴點點頭:「不過孫老闆比誰都累。」我記起老同學們早就給立哲的評語:此人走到哪兒哪兒不能安閒,總攪起一群人跟著他轉。

  今年春節我們一起過的。爆竹聲中,北玲興致很高,一定也要動手包餃子。那時她必定想著就在北京的父母。但是她不能回家,父親有心臟病,她患癌症的事還一直沒敢告訴父親。回國後只跟父親通過兩次電話,說自己還在美國,一切都好。父親出差離京時,她回去住過兩天,看看想念已久的家。她希望自己好起來,那時再看父親。她當然也會想起遠在大洋彼岸的一雙小兒女。

  北玲的病床前貼著他們的照片,想他們,天天看。癌變已擴散到全身,最後那段時光她整日整夜地呻吟不止,疼極了有時真覺得熬不住了,但想起孩子,她「真是不想死呀」。把孩子接到身邊來吧?她又說:「不!」怕給兒女幼小的心靈留下創傷。最後的時刻可能不太久了,立哲還是把孩子接來。女兒三歲,北玲見了她幾次就不讓她再來,但經常要從電話裡聽聽她的聲音。北玲對立哲說:「婕妮還不大懂事,別讓她對我有太多的印象吧。」兒子捷聲八歲,不讓他來他會疑心的,他來時北玲戴上假髮強作歡顏,問他的琴彈得怎樣了,懵懵的八歲的男孩兒便像往日那樣彈琴給母親聽,請母親指導。

  琴聲響起來,十分鐘,半小時,一小時……北玲靜靜地聽竟一次也沒有呻吟,不知是強忍著,還是兒子的琴聲一時驅走了病魔。後來我獻給北玲的挽聯,上句是:盼見兒女,怕見兒女,捷聲婕妮當解慈母意。還有丈夫,北玲知道自己一旦離開,立哲在事業上生活上都會碰到更多的艱難,我幾次見她躺在病床上還在為丈夫的身體操心,提醒他按時吃藥、打針。

  聽說立哲在國內投資遇到的諸多困阻,看著立哲累死累活地工作,她真有心勸立哲不要幹了,好好把兒女帶大就行了,但幾個公司是她與立哲多年的心血,為吾土吾民做一份貢獻是他們一生的共同理想,因此她又不再說什麼,很可能是想自己離去時把一切困苦也都帶走。我那挽聯的下句是:彼岸創業,此岸創業,萬國萬通凝聚愛國情。

  我與北玲無話不談,幾次同她說起死,她毫無懼色,說她在那次大手術的四十分鐘冰冷狀態時已經死過一回了,她說那時她感到自己飄飄然飛進宇宙,「自由自在地飛呀飛呀」,飛過很多很多星球,心神清朗宏闊極了,並且看見了她曾住過的這顆星球……我真的不相信一顆如此博大的愛心會化為烏有,我真是不信北玲的心魂可以消失。我知道她還有一樁未了的心願:回陝北,再看看那連天的黃土高原,看熱烈的山丹丹花在那塊古老的土地上蓬勃開放。

  立哲和我們幾個一起在陝北插隊的同學屢次說起,要一塊回陝北一趟,坐汽車去,慢慢走,把那青天黃土都看遍。那時北玲的心魂一定也和我們在一起,在我們左右,在我們頭頂上,給我們指點,給我們鼓舞,給我們拉著琴唱那深情豪放的民歌……

  一九九二年九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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