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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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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走進畫室把戰慄的O抱住,興奮於他夢寐以求的作品終於有個眉目了——可能就是在這時候。 他把她抱起來,放在一塊染滿了畫彩的地毯上,如果O那樣問過,料必就是在這個夜裡。他們倆都從臥室來到畫室,繼而做愛。他把她的衣裳扔得到處都是,肆意地讓那些傲慢的衣裳沾染上他的畫彩。他捧起她,看遍她潔白的肌膚上的每一個毛孔,酒氣未消,在那潔白上面留下他的齒痕。他讓她看鏡子裡面,讓她看他怎樣擁有她,讓她看她怎樣成為他的。但無論在鏡子裡還是在鏡子外,O總能看見那根巨大的羽毛在牆上、或者在山上或者在陰霾的天空裡,飄搖跳躍風飛浪湧。像往常一樣,Z有些施虐傾向,每一回都是這樣,這夜更加猛烈。 O不反感,最初她曾驚訝,現在她甚至喜歡。他能夠使她放浪起來,讓她丟棄一切,丟棄她素有的矜持、淑雅、端莊……O甚至願意為他丟棄得更多。她知道她甘願如此,這是O之命運的一個關鍵。可能就是這夜就是這樣的時刻,O抑或我,終於看懂了牆上的那幅畫。在性愛的歡樂之中,剛才一閃而過的那個清晰的念頭再次不招而至:Z,他的全部願望,就是要在這人間註定的差別中居於強端。 就是在這時候,O迷迷離離地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我曾經就住在那座美麗的房子裡?」 「哪座?」 「你不曾料想到的那座。」 Z停止了動作。 「你是不是感到我就是那個小姑娘?你是不是認為,我就是他們……」 O感到Z的頭埋進了她的懷裡。 過了很久很久,O聽見Z喃喃地說:「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們……」 O相信這絕不是對著他的繼父,從童年,這就不僅僅是對著那個酒鬼。O把畫家摟得更緊些,如同摟著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就差在他耳邊輕聲說「對不起」了。 那句可怕的話在O溫暖的懷中漸漸消失,但喃喃自語並未結束:「啊你們!你們……你們為什麼,為什麼那樣美,而又那樣冷啊……」 但O聽不清Z到底愛誰,或者恨誰,是那個九歲的小姑娘,還是她的姐姐、她的哥哥、她的家人……或者是那座房子裡的一切。但O在那夜之後卻聽清了兩個字:雪恥。Z沒有這樣說,但O聽到了。O相信這兩個字才應該是那幅畫的題目。 很久之後,Z終於清醒過來了,聽著深夜的寂靜,深深地看著O。 O摟著Z,看牆上那根羽毛。 「你原諒我了嗎?」Z問。 「原諒什麼?」 「你忘了?啊,忘了就好,別再說他了。」 O的頭裡又像是砰地響了一聲,心想:真的,我又把那個人忘了,真是讓Z說對了,什麼平等平等平等,我怎麼這麼容易忽視他呀……那個無辜的人他現在在哪兒,在幹什麼,在想什麼……他是愛我的,我知道……可是為什麼我不能像愛Z一樣地愛他呢?為什麼?價值嗎…… 然後他們做愛。一邊做愛,O一邊又流淚。 「怎麼了你?」Z可能感到了,O在敷衍他,O第一次在這樣的時候失去熱情。 O不回答他。O在心裡自問:是不是我又讓一個人,積下了對這個世界的深重的怨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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