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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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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 O從那個陌生的小鎮上回來,直到她與前夫離了婚,這段時間裡她一次也沒有去看過Z。雖然她頻繁地想起畫家,平均每隔十分鐘眼前就要出現一次那間簡陋的畫室,看見畫室中央那個超凡脫俗的背影,以及聞見無處不在的油彩的氣味,但是她沒有去。一次也沒有去並不是出於理智,或許只是因為莫名的迷茫。這段時間差不多是三個月。 這三個月裡Z畫了兩幅油畫,一幅是《母親》,另一幅是《冬夜》。 三個月後,很可能就是拿到了離婚判決書的那天,O又像在那個四月的午後一樣,心神恍惚,獨自在街上無目的地走。只是到了現在,O才滿心想的都是她的前夫,眼前總晃動著那個無辜的人。「那個無辜的人,那個被你坑害的人……」O的腦子裡不停地響著這樣的聲音。她唯有為他祈禱,希望他因禍得福終於能夠找到一個好女人,一個賢妻良母,一心一意守護著他、愛他、給他溫情為他生兒育女的妻子,那樣他就會忘記O(一個壞女人,不忠實又毫不負責任的女人)給他的傷害了。O當然知道她的前夫盼望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她不能給他,想到這一點O稍稍地松一口氣。 那樣的日子會很快撫平或湮沒他現在的痛苦。那麼自己呢?隨便吧,不管是什麼命運在前面等著她那都是自作自受,「性格即命運」真是天底下最簡單也最偉大的發現。七月的驕陽蒸烤著城市,連河邊的石凳都燙得沒人去坐。O一路上不停地吃著冰棍。所有的店鋪都似昏昏欲睡,唯賣冰棍的老太太們生意興隆。光是渴,一點兒都不餓。幾乎是一整天,O並沒有很清楚地要到哪兒去的念頭,但是太陽掉在楊樹後面的時候,她發現那排楊樹下面就是Z的畫室。 盛夏的蟬族在茂密的樹冠上瘋狂地叫著:知了……知了……知了…… 195 O一走進那間老屋,Z就從床上跳下來把她抱住了。眼睛甚至來不及適應屋裡的昏暗,女教師就被兩條有力的胳膊箍緊在畫家懷裡,臉頰貼在男性的、急喘著的胸脯上了。 O心裡轟的一聲,閉上眼睛,只覺得那一幕又淒慘又輝煌。 O閉著眼睛。不用看。單是那身體的顫抖、熾熱、喘息以及氣味,就讓O唯有服從。尤其那氣味,當O離他很近地看他作畫時,就曾感到過它的難以抗拒。並不見得是多麼值得讚美的氣味,但在O,那是一個男人全部魅力的凝聚。 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這麼簡單,這樣地不由分說。仿佛一切序幕都是多餘,或者序幕早已拉開幾十年乃至千百年,命運早就安排好了,唯等待其發生,等你走到這兒,在茫茫渺渺的光陰中走進這一時刻。O不能動也不能說,只有喘息應答著喘息,任他狂吻,任他隔著單薄的衣裙把她吻遍。寂靜中,粗重的喘息和纖柔的喘息漸漸合拍,男人的和女人的喘息聲合成同一節奏……再就是牆外嘈雜的叫賣和盛夏裡浩大的蟬鳴。 寂靜和喘息中,O已開始回憶那一進門時的情景了:Z好像是躺在床上,好像是從未有過的頹唐無助的樣子……那樣子就像是個孤單迷茫的少年,在蕭疏的季節裡悵然不知所往……那時床上和靠床的牆上正有一縷斜陽,她推門進來時仿佛震動了那空寂的光芒,使它顫動得尤為淒豔,Z便從那裡跳起來……他從那裡跳起來就像個孩子,激動又急切,像個沒有朋友的孩子聽見母親回來了,沒有朋友也沒有兄弟姐妹的孩子看見母親回來時才會有那樣的激動和急切……(都是「好像」,因為回憶一經開始,真實就已消散,幻化為更多的可能,衍變成O抑或我的印象。)然後是張開的雙臂,像那片光芒一樣地顫動,隨即一團熾熱的氣息撲來瞬間就把她圍緊了,粗野甚至強暴,不容分說,好像她必定是他的,前生前世就已註定她必不會拒絕,昏暗中只有他的眼睛一閃,那裡面,決定早已大過請求,或者結論並不需要原因……不要說什麼甚至也不要想,O,你來了就好了,待在這個盼望你的男人懷裡就是了,不要問也不要動,閉上眼睛讓畫家吻遍你,讓他不停地吻遍你就對了……因為,那未必只是Z的欲望或者畫家的誘惑,那可能正是命運的要求…… 那一刻牢牢地錄入女教師的記憶,未來的任何時候,她一閉眼就能看見畫家向她奔來的樣子,看見他的孤單,動人的蠻橫,看見他的堅強甚或冷峻後面竟藏著那麼令人心酸的軟弱,看見那樣一個卓爾不群的人竟如此急切地渴盼她、需要她…… 很久以來我都在想,征服了O的,到底是Z身上的什麼?似乎已經有了答案。 女教師感到畫家顫抖的身體在一點點兒滑下去,感到他的臉在尋找她的手,然後感到手上有了他的淚水。O睜開眼睛,看見Z跪在她跟前、臉埋進她手裡。O不敢更多地看他,無措地抬起眼睛。 那縷斜陽已經非常淡薄,此刻移到那幅題為「母親」的畫上了。 畫中的母親穿著旗袍,還是三十年前的樣子,優雅文靜,烏髮高高地綰成髻,白皙的脖頸纖柔且挺拔,身上或是頭上有一點兒飾物的閃光。背景是南方的老屋:考究的木質牆裙,硬木書架上有一函函(可能是父親留下的)古舊的線裝書,銀燭臺上的蠟燭滅了,尚餘一縷細細的殘煙,料必是黎明時候,處處浮動著一層青光。母親的臉色因而顯得蒼白…… 母親的相貌似乎有點兒熟悉。 像誰呢?她肯定像一個我見過的人。 噢!O心裡又一震:畫中年輕的母親,神形確與O有相近之處。 196 翌日,天又濛濛地亮起來時,O才看見另一幅畫《冬夜》: 很多門和很多走廊,門多關著,開著的門裡又是很多走廊,很多走廊仍然通向很多門,很多門和很多走廊相互交錯、重疊,仿佛迷宮或者城堡的內部。似乎有一隻貓,但並不確定是貓。確定的是有一些盆花,但盆與花又多分離,盆在地上,花卻紮根在牆上和天花板上,潑潑灑灑開得自由。除了花的色彩明朗、熱烈,畫面大部是冷調:灰色或藍色。門裡和廊內空間似乎很大,光線從四面八方來,但光線很快都被阻斷。牆很厚,門也很重,聲音大約也難從那裡傳出去,聲音會被那樣的沉重輕易地吸收掉。比如琴聲,或者喊聲,會在那裡變得緩慢、細微,然後消失,如同滲進凝滯的空氣裡去…… 「你到過這樣的地方?」 「嗯?噢……是吧。」 屋裡屋外都還很靜,以至兩個人的聲音都帶起回聲,也許是因為剛剛醒來,鼻音很重。 「為什麼一定是『冬夜』?能給我講講嗎什麼意思?」 「這不是能講的。只是看。」 「可,我看不大懂。」 「嗯……也許,你就當它是一個夢。」 「唔,一個夢……」 「或者很多夢。」 「是嗎?噢……對了……」 「什麼?什麼對了?你想到了什麼?」 「不,不知道。我只是覺得……可是……說不清。」 「這麼說,你倒像真的看懂了。」 「嗯?我說什麼了?我什麼也沒說呀?」 Z不再回答她。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 O趴在床上,仍舊認真地看那幅畫。Z坐在地上,坐在離O最遠的地方,同樣專注地看著O,一隻手支著下巴,那樣子容易讓人想起羅丹的「思想者」。 很久。天漸漸地大亮了。不知何時,牆外的人聲已經熱鬧,樹上的蟬們也一聲一聲地吊開嗓子了。又是個炎熱的天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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