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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135

  我跟O一樣,不知道WR的昨天。但是多年之中我聽說過一些關於犯人的故事。我聽到這些故事,總感到那裡面就有WR,或者,那就是WR。古往今來關於囚徒的故事,在我的記憶裡形成WR的昨天。

  我聽說過一個人初到監獄就被同牢房的犯人打斷鎖骨的故事。那是一個起因於尿桶的故事。一間窄小的牢房住八個人,八個人共用一隻尿桶,一天到晚那尿桶揮發著讓人睜不開眼的氣味。挨著尿桶的位置永遠是新來者的位置,這是犯人們自己的法律。新來者似乎給寂寞的牢房帶來了娛樂的機會,老犯人們把百分之九十五的尿撒在桶裡,其餘的故意撒在桶外,以便欣賞新來者敢怒而不敢言的動人情景。但是這個新來者卻不但敢怒而且敢言——這也很好或者更好,這不見得不是枯燥的時間裡一個改善口味的良機,七個人立刻向他圍攏過來,臉上掛著興奮的微笑,那樣子就像百無聊賴的孩子發現了一隻新穎的玩具……平素的屈辱蓄積成現在的發洩,以往的壓抑變成了此刻的手癢難耐,十四隻老拳不由分說兜頭蓋臉朝著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雛兒打來,很快就把他的鎖骨大致變成了三塊。我感到這個新來者有一雙天真而驚奇的眼睛,他就是WR,他倒在牆角裡嘴上都是血,但渾身的疼痛並不如眼睛裡的惶惑更為劇烈……

  我聽人說起過牢房裡關於床位的故事,那其實是關於地位和權力的故事。牢房只有一個小小的窗口,緊挨窗口的地方是八個床位中最舒適的床位,離尿桶最遠,白天可以照到太陽,晚上可以望見星星,有新鮮的微風最先從那兒吹來,那是八個人中「頭兒」的床位。當然,這個床位的意義主要不在於舒適,(到底它能夠舒適到哪兒去呢?)而在於對比其他七個床位的微弱優越,但這點兒可憐的差別一樣可以標明尊卑貴賤,一樣可以啟用為權力和服從的象徵——誰佔據了那個床位,誰就可以在看守之外頒佈這間牢房裡的法令。也許它最美妙的意義還在於:誰佔據那個床位並不由看守決定,而要由囚徒們認可。

  看守的決定在這個故事裡是一句廢話,除非看守永遠看守著他的決定。看守可以懲罰那個「頭兒」,但無法罷免那個「頭兒」,久而久之看守也就不去自尋煩惱。看守的命令於此遭到輕蔑這裡面帶著反抗的快慰,同時,囚徒們的意志得以實現這裡面包含著自由的驕傲。但是,要得到那個位置,靠什麼呢?我聽說在某個犯人到來之前,主要靠的是拳頭,是亡命之下的勇猛。但我聽說有一個年輕而文弱的犯人到來不久,靠心計,靠智謀,很快便從挨近尿桶的位置換到了緊挨窗口的位置,而且一當他得到了這個位置他就廢除了這個位置。當然他不能在空間中把這個位置取消,他廢除這個位置的方法是宣佈:這個位置由八個人輪流佔有!我想像這個年輕而文弱的犯人不可能是別人,他就是WR。

  我聽說過男犯人們渴望女人的故事。講這個故事的人說:「牢牆上那小小的窗口的美妙並不止于太陽、月光和微風的來臨,從那兒還可以望見遠處田野裡的一個女人。」春天,小窗外是遼闊如海的一片綠色,那是還沒有長大還沒有開花的向日葵,晨風和朝陽裡新鮮的綠葉牽連起伏鋪地接天,天空浩瀚無涯靜靜的沒有聲音,燦爛的雲彩變幻不住,這時候就會有一個女人走進畫面,像一條鮮活自由的魚在那綠浪裡遊。遠處的地平線上有一座房子,很小很縹緲,那女人想必就是從那兒走來的。八個腦袋擠在窗口十六隻眼睛早已等在那兒,屏息靜氣地張望,看她走來,看她鋤地,看風吹動她的衣裳,八張嘴緊閉著或微張著,盯著她衣裳裡沉甸甸顫動的胸脯,盯著她彎下腰時脹鼓鼓的臀部,想遍她美妙身體的各個部分。

  日頭慢慢升高,那女人忽然扔開鋤頭走到綠葉濃密的地方雙手伸進腰間動了幾下然後蹲下去,講這個故事的人說:「她蹲下去你懂嗎?她蹲下去到她再站起來,那窗口裡響起一陣發情的公狗一般的呻吟。」日在中天時,田野上又來了一個人,一個男人,那女人的丈夫,那男人來了挨著那女人坐下,兩頂草帽下面他們吃喝談笑,吃喝談笑差不多半點鐘。「這半點鐘,」講這個故事的人說,「那窗口裡射出的目光簡直能把那個男人燒死。」「別講了。」「不,你聽下去。」

  那饑渴的目光,無奈的十六隻眼睛,望著天上,那兒飛著一隻白色的鳥,從天的這邊飛向天的那邊,翅膀一張一收一張一收,朝著地平線上的那座房子飛,飛得沒有一點兒聲音。講這故事的人說:「這時田野上男人和女人忽然不見了。」那男人一把摟過他的女人倒在綠葉裡,那一團綠葉簌簌地響,浪一樣地搖盪不止。講這故事的人說:「這時那窗口上呢,一隻眼睛也沒有了。」那窗口裡面,和外面的天空一樣寂靜,直到深夜才響起夢中的哭聲……向日葵長高了,越來越高了越來越看不見那個女人了,那時窗口裡的日子倒要平靜一些,八個人的心緒倒要安逸些。我想,這八個人中有沒有WR?我希望他不在這裡面。講這故事的人說:「後來有一天,八個人中的兩個得到一個機會走近了地平線上的那座房子。」

  兩個人拉著糞車走過那座房子,他們停下來想把那女人看看清楚,那女人不在家,柴門半掩院子裡沒人,但院前晾曬著花花綠綠的女人的衣裳,他們慌慌張張拿了一件就跑。不,他們當然不是因為缺一件衣服。講這故事的人說:「那天夜裡,八個人輪流吻著這件衣服,有人流著淚。」他們聞著那件紡織物,聞著那上面的女人味兒,人的味兒,人間的味兒,聞見了地平線上那座房子裡的味兒,聞見了自由的味兒……他們知道這東西藏不住,天亮時他們把它撕開,撕成八塊。講這故事的人問我:「你猜,他們怎麼著?」「怎麼?」「吞了。」「吞了?」「每人一塊把它吞進了肚裡。」「哦,別說了。」我立刻又想起了WR,我想那八個人中沒有他,我希望沒有他。我說:「不可能。」「你不信?」「不,我不是指的這件事。」「你指什麼?」我對自己說:那不是他,那裡面沒他,沒有WR。我常常想起這個故事,對自己說:WR不在那八個人裡面,不在,他不在那兒,他在另外的地方……當然我知道,這僅僅是我的希望。

  我希望他在另一個故事裡。因此我希望他走進另一個故事,他跳過無論是什麼樣的昨天,走進這部書裡的WR中去。

  136

  事實上,WR立志從政,那不過是由於我的一種頑固的感覺,是我全部生命印象中的一個擺脫不開的部分。或者說,是我在那部分印象中所展開的想像、希望、思考和迷惑。這些東西成年累月地在我心裡漂浮糾纏,期待著凝結成一個形象,它們總在問「一個從政者他是誰?一個立志從政的人他是誰?諸多從政者中的一個,他要使所有的人都不再被送到世界的隔壁去,那麼,他就像是誰呢?」它們曾屢屢地飄向當年那個大膽而且誠實的少年,但很多年裡它們像我一樣看不見那個少年,找不到那個少年,甚至以為那個少年已不在人世。但是有一天,當那個少年又回到這座城市,他已不再是一個少年他以一副飽經滄桑的面孔出現在我眼前時,那些漂浮著的想像、希望、思考和迷惑終於找到了他,不容分說地在他身上聚攏起來,終於凝結成一個形象了。

  真的,我不認為我可以塑造任何完整或豐滿的人物,我不認為作家可以做成這樣的事,甚至我不認為,任何文學作品中存在著除作者自己之外的豐滿的人物,或真確的心魂。我放棄塑造。所以我放棄塑造豐滿的他人之企圖。因為,我,不可能知道任何完整或豐滿的他人,不可能跟隨任何他人自始至終。我經過他們而已。我在我的生命旅程中經過他們,從一個角度張望他們,在一個片刻與他們交談,在某個地點同他們接近,然後與他們長久地分離,或者忘記他們或者對他們留有印象。但,印象裡的並不是真確的他們,而是真確的我的種種心緒。

  我不可能走進他們的心魂,是他們鋪開了我的心路。如果在秋雨敲著鐵皮棚頂的時節,在風雪旋卷過街巷的日子我又想起他們,在一年四季的任何時刻我常常會想起他們,那就是我試圖在理解他們,那時他們就更不是真確的他們,而是我真確的思想。如果在晴朗而乾旱的早晨而且忘記了今天要幹什麼,在慵懶的午睡之後聽見隱約的琴聲,或在寂寥的晚上獨自喝著酒,在我一生中的很多時刻如果我想起他們並且想像他們的繼續,那時他們就只是我真確的希望與迷茫。他們成為我的生命的諸多部分,他們構成著我創造著我,並不是我在塑造他們。

  我不能塑造他們,我是被他們塑造的。但我並不是他們的相加,我是他們的混淆,他們混淆而成為——我。在我之中,他們相互隨機地連接、重疊、混淆,之間沒有清晰的界線。就像那個秋天的夜晚,在遊人散盡的那座古園裡,憑空而來的風一浪一浪地掀動斑斕的落葉,如同掀動著生命給我的印象。我就是那空空的來風,只在脫落下和旋卷起斑斕的落葉抑或印象之時,才捕捉到自己的存在。

  我不認為只有我身臨其境的事情才是我的經歷(很多身臨其境的事情早已煙消雲散了如同從未發生),我相信想像、希望、思考和迷惑也都是我的經歷。夢也是一種經歷,而且效果相同。常聽有人說「那次經歷就像是一場夢」,那為什麼不能說「那場夢就像是一次經歷」呢?我經常,甚至每時每刻,都像一個臨終時的清醒的老人,發現一切昨天都在眼前消逝了,很多很多記憶都逃出了大腦,但它們變成印象卻全都住進了我的心靈。而且住進心靈的,並不比逃出大腦的少,因為它們在那兒編織雕鑄成了另一個無邊無際的世界,而那才是我的真世界。記憶已經黯然失色,而印象是我鮮活的生命。

  那個誠實而大膽的少年,以及所有到過世界的隔壁一旦回來就決計要拆除它的人,在我之中跳過他們各自的昨天,連接成WR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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