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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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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昨天 132 我聽人說起過一個人,「文化大革命」開始時失蹤,如石沉大海音信全無,十年後忽然活著回來,家人叫他的名字他不應。叫名字,他置若罔聞,唯叫「××號」他才作出反應。不管是誰叫:「××號!」他就站起來作立正的姿勢,目光呆滯地看著叫他的人。××,是他獄中的編號。他的家人說:「他好像還活在昨天,恐怕他再也走不出昨天了。」 一個人,可以無視今天,沒有明天,但他總會看見昨天。沒有昨天等於沒有生命。昨天,可以是指今天的前一天,也可以是指今天以前的所有時間。 我聽人說起過另一個人,在遙遠的鮮為人知的地方度過了二十幾年,走時一頭烏髮,歸來兩鬢霜染。他回到家見到家人,並無久別重聚的歡喜和激動,仿佛什麼也不曾發生,平靜的神情就像是不過在外面住了幾天。他的家人說,就像二十幾年前每次出差回來時一樣,他吃了飯就走進書房,在書桌前坐下,愣愣地稍顯出一點兒懷疑,繼而問家人道:「昨天,我不在家時,誰動過我的東西?」家人含淚地看他,說:「你要找什麼?」「我昨天沒寫完的那部書稿,在哪兒?怎麼不見了?」 我想,這位老人,他就是N的父親。他的記憶丟失了二十幾年。跳過二十幾年,把二十幾年勾銷,他的記憶與離開這書桌前的那個秋天的週末銜接。 昨天,飄忽不定,可以是不久之前,也可以是很久以前。F醫生說,這取決於記憶,取決於他是「近期記憶喪失」還是「遠期記憶喪失」。 「你說昨天,那麼昨天你在哪兒?」母親問他。 「在山裡。」父親說,「在大山裡。」 「還有呢?」 「山很大,很靜,沒有人,靜得能聽見每一根草動……」 「後來呢?」 「沒有人來,一個人也不來……」 「我是要去看你的。」母親說,「我去了,可是我沒有找到你,因為……」 「月光很亮,那山裡沒有人……」父親說,「我們走到一個小水塘邊,你說,我們幹嗎不遊游泳呢?」 「你是說,昨天?」母親吃驚地看他。 「女兒說,可我們沒帶游泳衣呀!你說這兒沒有別人我們怕什麼呢?你說就讓風吹吹我們的屁股吧,讓月光看看我們的身體。可是女兒大了你說,你就讓她自己到那邊去。我們跳進水裡,我們在水裡游,水有些涼,可我們的身體很熱我們就很想,很想親熱……可是你說別,你說這怎麼行,女兒大了她已經懂事了。可我還是想,我那時多麼想有你呀,在那山裡我每時每刻都在想你,想貼緊你溫熱的身體不讓你走開,想進到你的身體裡去不再離開,可是你不來,可是你不來……你說女兒已經懂事了,她就在那邊不遠……」 「可那是昨天嗎?」母親說,聲音控制不住地顫抖。 「是啊,就在昨天。我們聽著林濤,我和你,我們看著月色,感覺到無處不在的風……我說你看看你自己,從水中,從月光裡,看看你是多麼動人,你的每一寸皮膚都在風裡你是多麼自由。我說你來呀,你來呀貼貼我的身體你看看他是多麼焦灼滾燙,他這麼盼你你怎麼不來呢?這水塘都要被他的焦灼滾燙煮開啦這樣的時候怎麼能不做愛呢?可是,你沒來,你說女兒已經長大了,你說女兒就在那邊她已經懂事了……」 F醫生說,這在醫學上稱為「近期記憶喪失」。但通常,F醫生說,這樣的人「遠期記憶」卻保留。 父親顧自說著:「可是女兒她懂什麼呢?不,其實她根本不懂。否則,她怎麼能把那個男孩兒給她的情書交到革委會去,她怎麼能那樣幹?她不懂,那是一個男人最最誠實的時候,那是詩,是他最純潔的心願,那也是一個人最容易受傷害的時候呀!女兒她說『只要他改了他就還是個好孩子』,可那個男孩兒你要他改掉什麼呢?性還是愛?不,他能改掉的只有誠實,只有對人的信任,只有對人間的熱忱。女兒她還什麼都不懂呀,那個男孩兒也許因此要在心裡留下一片永遠也消散不了的黑暗,也許別人永遠要說起這件事,用這件事來羞辱他……唉唉,為什麼,為什麼性竟會是一件令人羞愧的事?為什麼一個人對一個人的渴望與坦誠,竟會成為別人攻擊你的把柄?那些人怎麼會想到要把一個少年的詩一般的情書貼到牆上去呢?他們想幹嗎?想達到什麼呢……」 母親忍著眼淚,把眼淚慢慢地吸收回去,吸收進心裡。 「你再想想,」母親說,「你也許是偶然記糊塗了,那怎麼會是昨天呢?」 父親顧自說著:「我獨自在那山裡,一年又一年我看著野獸的團聚,看見狼的家園,看見水鳥談情說愛,看見雄鹿和雌鹿們的婚禮。每年秋天,山林裡寂靜又燦爛,它們聚攏來,它們為生存奔波了一整年現在它們走進久已盼望的歡樂,在草地上在溪水邊炫耀它們的力量和美麗,炫耀它們的性感傾訴它們的思念,毫不掩飾它們的傾慕之情和難耐的渴望,隨心所欲地追逐、角鬥、號叫、拜倒,恭敬而忘死地交合,虔誠而且自豪……唯獨沒有羞辱。坦蕩而平安,沒有羞辱。在它們那兒我看見從來沒有羞辱,在陽光下和月光裡坦蕩地表達它們天賦的欲望,在天地之間賣弄風情,迷狂地擁有和給予,交合,交合……掏幹了自己全都交給夢想,在那樣的秋天裡它們醉生夢死,啊,那時我才發現『醉生夢死』其實是多麼美麗的境界……我遠遠地看著它們,看著它們轟轟烈烈地享樂,自由自在地紀念自己的生命,我遠遠地看著它們不覺得我有什麼不禮貌,毫無猥瑣,我滿懷敬意,它們似乎也是這樣認為,它們不相信世上有『羞辱』二字,它們更不會想到這美麗的情懷在人間的尷尬處境,它們,這些純真的造物,還沒有被逐出伊甸園……」 「可是你說『一年又一年』,你是說『每年秋天』,」母親提醒他,「那怎麼會是昨天呢?」 父親不理睬,顧自說著:「不,女兒她還不懂。可是你也不來。你說了要來可是你沒來。我等了很久,那山大極了我走不出去,山裡很靜,除了我那兒沒人。月亮落下去太陽升起來,太陽落下去月亮又升起來,可是你沒來。你說了昨天要來可是你沒來……」 母親說:「我去了,可是我沒見到你。是他們不讓我見你。可是我去了,我真的是去了,只是你沒有見到我。」 父親顧自說著:「那月光真好,可是你不來,不來跟我親熱。你在水裡遊,像一隻白色的鳥在飛,那樣子又自由又放蕩,可是離我很遠,我摸不到,那樣子又美妙又殘酷,我遊過去可是你又遊開,我遊過去可是你又不在那兒了,依然離我很遠,總是那樣……」 母親說:「你再想一想,如果是昨天,昨天我怎麼會沒來呢?我們在一起游泳不是嗎?那夜裡我們回到住所,我們不是立刻就做愛嗎?女兒累得馬上回到她屋裡睡著了,我們急不可待地就做愛不是嗎?那次多麼好,好極了,不是嗎?你是一時弄糊塗了,如果是昨天,如果昨天我不在你身邊,我們怎麼能親熱呢?」 母親終於忍不住流淚了。 母親流著淚說:「如果是昨天,昨天我不是還很年輕麼?可是現在你看看,看看我,我是不是已經老了?」 父親愣愣地看著母親。 「我們都已經老了,你看不出嗎?」母親說。 很久,父親說:「那是因為,你昨天穿的是一件紫紅色的旗袍,你的頭髮高高地綰起來,綰成髻,你的脖頸就會很長,很長而且沒有皺紋。因為昨天,在南方那老屋裡點起了蠟燭,你的影子就會跳跳蕩蕩,你的眼睛就會癡迷地燃燒。因為那時下了雨,你說讓我們到外面去,到雨裡去,雨水就打濕了你的頭髮,烏黑的頭髮就能貼在你雪白的身體上了……」 「可是你看看,看看我的頭髮,你沒看見它們已經白了嗎?」 她把白髮翻動給他看。 他驚愕地看了一會兒,焦躁地掐著自己的額頭像是有一個問題總也想不清楚。但不久,他的目光投向遠處,投向窗外那排高大的白楊樹,緊皺的眉頭便重新舒展開無視她的白髮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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