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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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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 再次想起點亮那支蠟燭,是另一個夜晚,是母親不在家的日子,母親去西北探望父親卻終於沒有見到父親,是她在回程的列車上淚水不幹的那個長夜。酷熱的八月,暑假的最後一天。 N不像O或T那樣膽小。F不像WR那麼膽大。 兩間房子沒有獨自的衛生間。 F來時,裡屋門關著。 「喂,我能進來嗎?」 「哦,不,等一會兒,我洗澡呢。」 F心裡一亂,但老老實實地坐下來等著。 「你吃過晚飯了嗎?」 「我就是來給你送晚飯的。」 「什麼呀?好吃的嗎?」 「但願你會認為是好吃的。反正,反正總比煮掛麵強吧。我可不想再跟你一起吃那玩意兒了。」 「那你就趕快去找一個會做飯的吧,跑這兒來幹嗎?」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 裡屋傳出水聲和笑聲:「老天爺,你要是能有一點兒幽默感,說不定我現在就想嫁給你了。」 F的心嗵嗵地跳,哪兒還去找幽默感呢。現在,現在,現在……F坐在那兒設想著N的現在,現在,此時此刻,N的美麗動人……但設想不出,或者是不敢相信,覺得生理學和解剖學上那些爛熟的名詞和形象不能與她符合,對她甚至是褻瀆。還談什麼幽默呢。他坐在那兒一聲不響,大氣也不敢出,生怕N會窺見他庸俗的欲望。 「喂,你走了?」 「哦,沒。什麼事?」 又是水聲和笑聲:「我還以為你走了,或者死了呢。」 遠遠的,在很遠的地方,一隻白色的鳥正朦朧地舒展翅膀。 「喂,我真想去游泳。可惜這附近哪兒都沒有個能游泳的地方。」 「你知道嗎,小時候在澡盆裡我就學會游泳了。爸爸把我按在水裡,說遊吧,把我嚇得直哭。」 「那時候我們在南方。南方,我跟你說過,到處都能找到可以游泳的小水塘。我還記得我和好多小男孩兒、小女孩兒在小水塘裡游泳,一絲不掛可真痛快呀,累了就趴在池塘邊曬太陽,熱了就又跳到水裡去……」 南方,那只白色的鳥兒鼓動翅膀,起飛了,在暮天中,在青年醫生的心裡和身體裡,一下一下撲打起翅膀。 「有一次我和爸爸媽媽到山裡去玩,住在爸爸的一個朋友那兒,那個朋友是看林人。晚上我躺在床上,聽見滿山的樹像浪濤一樣地響,有時候傳來幾聲鳥兒叫,我問是什麼鳥兒叫,媽說是貓頭鷹。我有點兒害怕。媽說你怕嗎?我不說話,我真是有點兒怕。爸說你怕嗎?我說有點兒。爸說,那我們去走走吧,看看『怕』是個什麼玩意兒吧。媽說好極了我們去看看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媽說我們去吹吹夜風,去聞聞夜裡山是什麼味兒,月亮、樹、草都是什麼味兒。你說他們倆是不是都有點兒精神病? 「我們就走出去,月光很亮,走在那山林裡,到處都很靜了,聽得見很多小昆蟲在叫,我們一路走一路又笑又喊又唱,絕對的——仨精神病患者。我們使勁喊,亮開嗓子唱,媽說太好了多虧你爸想出這個主意,爸說那你們就喊吧唱吧這兒沒有人管你們,媽說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人真是難得這樣,難得有這樣的機會。 「後來我們到了一個小水塘邊,媽說我們何必不遊它一泳?我說我們沒帶游泳衣呀?媽說這兒沒有別人天黑了這山裡沒人來,怕什麼?爸說好主意絕對是個好主意,我們都快讓衣服給勒死了,都快不知道風吹在屁股上是什麼滋味兒了。媽說那就讓風吹吹我們的屁股吧,讓月亮照耀照耀我們的屁股吧。爸說唉,真可惜,我們的女兒可是已經大了。媽說真糟糕你怎麼這麼快就長大了呢?媽對我說,那只好你一個人到那邊去,我跟你爸在這邊。我說,咦?這就奇怪了,應該我們兩個女人在這邊,讓爸到那邊去他是男人呀?爸和媽都給逗笑了,我說笑什麼笑,我說的不對嗎……喂喂,你聽著呢沒有?」 「噢,聽、聽著呢……」 又是水聲、笑聲。水聲和笑聲中,白色的鳥兒振翅高飛,從南方飛來北方,從南方到北方都是那鳥兒飛翔的聲音…… 「那……」F說,「那我,先去把吃的東西熱一熱吧。」 F回來的時候,N好像不那麼快活了。N穿著一件舊睡袍,坐在桌前呆呆的。F把飯菜放在桌上,要去開燈。 「別,別開燈。」N說。 「天黑了。」 「那也別開燈。」 她可能是在回想童年的那個山林之夜,因而想起父親,想起母親現在去看他但不知是否見到了他。 N猛地站起,睡袍在幽暗中旋展一周,她找到了過去的那支蠟燭。把蠟燭點亮,放在他們倆中間——他和她面前。燭光搖搖跳跳,她盯著那一點燦爛看。很久,她臉上又活潑起來。 她說:「你不想……不想看看我嗎?」 他看著她,一動都不敢動。 她站起來,睡袍拂動,走出燭光之外,走進幽暗。 他垂下眼睛,不敢去驚動她,不敢驚動那脆弱的時間。 那只老座鐘「滴滴答答」地響著,讓人想起它從來沒有停過。 「抬頭看我。 「看看我。 「看我一個人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他抬起頭。睡袍,沿著一叢新鮮挺秀、蓬勃、柔韌而又堅實的光芒掉落下去,掉落進幽暗。 「不,別過來。 「對,就這樣看我。 「就這樣。 「放心大膽地看看我。 「我想讓你,膽大包天地看我。 「我一個人的時候就想讓你來這樣看著我。 「我想在你面前,就跟我一個人的時候一樣。我想不知羞恥地讓你看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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