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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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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在少女N剛剛考上戲劇(或電影)學院的那一年,N的父親以其一部童話和其後他為這部童話所作的辯護,成了「人民的敵人」,被命令離開妻兒,離開文學,離開故鄉,到西北的大山裡去改造靈魂。

  104

  若干年前的一個節日,也許是「六一」也許是「七一」,總之是在一個什麼節日的晚會上,舞臺的燈光是淺藍的,女少先隊員N走上舞臺開始唱歌。那歌的第一句是:「當我幼年的時候,母親教我唱歌,在她慈愛的目光裡,隱約閃著淚光……」她這麼一唱,台下的小男孩兒們都不嚷也不鬧了,那歌聲從柔和的舞臺燈光中流進了晴朗安謐的夏夜星空。

  那時女少先隊員N十歲,跟隨父母剛剛從南方來到北方。

  晚會結束了,孩子們快樂地蹦跳著往家走,滿天星星滿地月亮。女孩兒們把N圍在中間,親聲密語的一團走在前頭。男孩兒們不遠不近地落在後頭,把腳步聲跺出點兒來,然後笑一陣,然後再跺出點兒來,點兒一亂又笑一陣。有個男孩兒說:「她是從南方來的。」另一個男孩兒說:「喲喲喲——你又知道。」第一個男孩兒說:「廢話,是不是?」第二個男孩兒說:「廢話南方地兒大了。」這些話,N都聽到了。小男孩兒們在後頭走成亂七八糟的一團,小女孩兒都穿著裙子文文靜靜地在前頭走。那時候的路燈沒有現在的亮,那時候的街道可比現在的安靜。快走到河邊了,第三個男孩兒說:「她家就住在橋東一拐彎兒。」第一個男孩兒說:「五號。」第二個男孩兒說:「喲喲喲——你又知道了。」第一個男孩兒說:「那你說幾號?」第二個男孩兒說:「反正不是五號,再說也不是橋東。」第三個男孩兒說:「是橋東,不信打什麼賭的?」這些話女孩兒N都聽見了,她抿著嘴暗笑,但心裡永遠記住了這些可愛的朋友和滿天閃閃的星光。第二個男孩兒說:「打什麼賭你說吧。」第三個男孩兒說:「打賭你准輸,她家就在橋東一拐彎兒那個油鹽店旁邊。」第二個男孩兒又說:「喲喲喲——五號哇?」女孩兒們都回過頭來看,以為男孩兒們又要打架了呢……

  只有一個男孩兒自始至終一聲不響。只有他確切地知道N住在哪兒——就住在他家樓下。但他不說。這個男孩兒就是F。男孩兒F聽著那些男孩兒們的爭論,心裡無比自豪。一陣陣自豪和幸福感在他心裡騷動,使他幾次想說出這個準確的消息。他還是沒說。他激動地看那星空,忽然無端地相信:那兒絕不會僅僅是冷漠、空冥、虛無。N不住在別處,N從南方來到北方就住在他家樓下,幾年以後青年F感到,這正是那高深莫測的天空裡和浩瀚無邊的星雲中早已存在的一份安排,那安排借助夏夜一縷動人的歌聲把他與N牽連。

  但那一份安排並非僅此而已。那一縷歌聲還驚動了一位著名的電影導演。那老先生正好住在離那會堂和舞臺不遠的地方,他循聲走來,站在窗邊聽了一會兒,又進到會堂裡看看那唱歌的女孩兒。這樣,不久之後,我就在一本電影畫報裡見到了女少先隊員N。我一年一年地看那本畫報,看她演的那部電影,看她的美麗與純真,跟著她的夢想去夢想,而那時,N要做一個導演的心願也一年年地堅定。

  105

  少女N終於考上了戲劇(或電影)學院。她住在學校裡,每到星期天才回家。F呢,正在醫學院讀三年級,也是住在學校裡,也是每星期天才回家。就是說,只有到了星期天,他們才可能見面。戲劇(或電影)學院和醫學院相距並不遠,但是他們很少在校園裡見面;那時,大學生談戀愛是要受處分的,甚至開除學籍。

  一個週末,F從學校回到家。那既不是畫家Z的隆冬的週末,也不是詩人L的盛夏的週末,而是大學生F的深秋的週末。院牆上攀爬植物的葉子都變成了紫色和褐色。梧桐樹寬大的葉子正隨風掉落,離開樹枝時發出一陣陣感歎,掉進草叢裡悄悄地不作聲響。草地上還有一片片流連不去的綠色,草都及時地結籽了。秋光正好,院子裡卻不見一個人。石子路上的落葉不可避免地被踩破了,細聽那破裂的聲音其實很複雜。廊柱的影子長長地倒在臺階上,折斷了的樣子,人的影子也是一樣。

  家裡人都不在。這樣的情況不多,但對F來說,父母不在意味著輕鬆和自由,沒有什麼害處。他到處搜尋了一陣,然後站在廚房裡把一聽罐頭、半條紅燒魚和三個饅頭往胃裡裝。(少年Z猜錯了,在這座美麗如夢的房子裡也是要有饅頭的。)他一邊吃一邊搖晃著身體,眼睛望著窗外正在低落的太陽,兩隻腳輪流在地上踏出節拍,似乎那樣可以讓食物通過得更流暢,更迅速。要是母親在,又要罵他整天神不守舍,幹什麼都像是在做夢了。他想馬上出去,去找N,中間不必再回來吃晚飯了,一直和她待到必須回家睡覺的時候——這便是輕鬆和自由的主要價值。看來母親說得實在不錯,至少有半個F是在做著夢——他希望打開的是一聽午餐肉,而實際打開的是一聽番茄醬;因此整個進食的過程中他總感到有什麼地方不大對勁。直到三個饅頭都已通過食道,他才看見那聽午餐肉還在櫥架上享受著安詳的秋陽。

  但是N家裡也沒有人。按了門鈴但沒人應,推一下門,開了。

  滿地都是書。

  一萬本書,像山倒下來似的鋪滿在地上。所有的房門都開著,但是沒有人。窗也都開著,風,翻看著一本本寫滿了字的稿紙。風把零散的稿紙吹起來,讓它們像蝴蝶那樣飛來飛去,在一座座書的山丘上掠過,在山巔上招展並發出歡笑,或又滾下山谷去沉睡。那只貓像張望一群鳥兒那樣地張望飛舞的稿紙,轉著頭仰視它們,或撲向它們,或被它們驚得逃竄,躲在山窪裡依然保持著對它們的欲望。

  F叫著N的名字,在那只貓的陪伴下走遍所有的房間。但是沒人應,哪兒都沒有人。他想給家裡打個電話,報告這兒的情況,問問父母知不知道N家出了什麼事。但電話裡什麼聲音都沒有,電話被掐斷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F坐在書山上,抱著那只驚魂未定的貓,一直等到陽光退出窗外,N還是沒回來,N的父母也沒回來。他把窗一一關上,把門一一關上,在傾倒的書山中推開一條路。他把門廳裡的壁燈扭亮,給N留下一張字條插在壁燈上:我來過了。不知出了什麼事。貓先跟我去,它饑腸轆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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