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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98

  南方不是一種空間,甚至不是時間。南方,是一種情感。是一個女人,是所有離去、歸來和等待著的女人。她們知道北方的翹望,和團聚的路途有多麼遙遠。與生俱來的圖景但是遠隔千山萬水,一旦團聚,便是南方了。

  比如說Z的叔叔,畫家Z五歲那年在北方老家見過他一回,在向日葵林裡見他風塵僕僕地歸來,又見他在向日葵環繞的一間小土屋裡住過一陣。那時,正是北方的向日葵盛開的時節,漫天漫地葵花的香氣中隱含著一個纖柔的名字,因此那便是南方。葵花的香氣,風也似的在那個季節裡片刻不息,燦爛而沉重,那個纖柔的名字蘊藏其中,那樣的情感就是南方。

  那時叔叔勸母親,勸她不要總到南方去打聽父親的消息。母親說:「你哥哥他肯定活著,他肯定活著他就肯定會回來。」母親說:「他要是回來了,我怕他找不到我們。他要是托人來看看我們,我怕他不知道我們到哪兒去了。」很久很久,母親流了淚說:「你有你忘不了的情,我也有我的,不是嗎?」叔叔便低下頭不再言語。叔叔低頭不語,因為這時,叔叔也在南方了。

  離開那間小土房,五歲的兒子問母親:「叔叔他為什麼一個人住在那兒?」

  母親說:「他曾經在那兒住過。」

  穿過向日葵林,回去的路上兒子問母親:「叔叔他不是在等一個人吧?」

  「誰?你怎麼知道,爺爺告訴你的?」

  「不是。爺爺他什麼也不說。是我自己猜的。」

  「那你猜他在等誰?」

  「他在等嬸嬸吧?」

  母親歎一聲,說:「不,不是。你的嬸嬸不是她。」

  向日葵林走也走不盡,兒子問母親:「那她是誰?」

  「她本來可以是你的嬸嬸。她本來應該是你的嬸嬸。」

  「那現在她是誰呢?」

  「啊,別問啦,她現在是別人的嬸嬸。」

  「那我見過她嗎?」

  「見過,你看見過她。」

  「誰呢?」

  「別問啦。你見了她,你也不知道那就是她。」

  無論她是誰,無論見沒見過她,無論見了她是否能認出她,都並不妨礙那是南方。葵花的香氣晝夜不息漫天飛揚,那個纖柔的名字如果也是這樣,對於一個男人是無處不在無時不在,那麼這個男人,他就是在南方。

  99

  但是WR惹下大禍,不得不到遙遠荒僻的西北邊陲去,在那兒度過他的青春年華。一切正像O的父親所預感的那樣,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他將來,或者大有作為,或者嘛……」O的父親現在更加相信是這樣,如果眼前這個孩子,這個青年WR,他能從大災大難中活過來的話,包括他的心,主要是他的心,他的誠實和銳氣也能從這災難中活過來的話。

  WR把所借的書都還回來,一本一本插進書架。

  O的父親說:「你喜歡的,隨便挑幾本吧。」

  「不用了,他們不讓帶書。」

  「是嗎,書也不讓帶?」

  「不讓自己帶。需要看什麼書,他們說,會統一發的。」

  火車站上,少女O從早晨一直等到下午,才看見WR。從早晨一直到下午,她找遍了所有的站台,所有開出的列車的窗口她都看遍了,她不知道WR要去哪兒要乘哪趟車。WR也不知道,沒人告訴他要去哪兒,只告訴他要多帶些衣服,要帶棉衣。從早晨到下午,太陽一會兒出來一會兒消失,疏疏落落的陽光斜照在墨綠色的車廂上。O終於看見WR排在一隊人中間來了,一隊人,每人背一個背包,由兩個穿藍制服的男人帶領著走進站台。O沖他招手,他沒看見。O跟著這一隊人走到車頭,又跟著這一隊人走到車尾,她沖他招手,她看見WR看見了她,但WR不看她。一隊人站住,重新排整齊。兩個穿藍制服的人開始講話,但不說要去哪兒。另一條鐵道上的火車噴放蒸汽,非常響。O聽不大清楚那兩個人都講了些什麼,但聽見他們沒說這一隊人最終要去哪兒。一團團白色的蒸汽遮住那一隊人。一團團蒸汽非常白,非常響,飄過站台,散漫在錯綜交叉的鐵軌上。

  那一隊人上了車,O從車窗上找到WR,悄悄對他說:「我爸爸說,如果可能,我們會給你寄書去。」然後她再想不起說什麼。

  火車就要開動時O才想起最要緊的話。

  O說:「我們不會搬家。真的我們老住在那兒不會搬家,你聽見了嗎?」

  O說:「肯定,我們家肯定不會搬走。要是萬一搬家我會告訴你的。萬一要是搬家我肯定會提前把我們的新地址告訴你。」

  O說:「要是沒法告訴你,嗯……那你就到我們現在住的地方去找我,我會在那兒的牆上留下我們的新地址,或者我把我們的新地址留給那兒的新房客。」

  O說:「要是那兒沒人住了,要是那座房子拆了的話,那……那你就記住那塊地方,我每個星期都會到那地方去看看的,你能記住那塊地方吧?每個星期最後一天,對,週末,好嗎?下午三點。」

  O說:「不過我想不會,我不會沒法告訴你的。萬一因為什麼我沒法告訴你的話那肯定每個星期六下午三點我准在那兒,記住了嗎?要是我們搬了家又沒法告訴你我們的新地址你就到我們現在的家那兒去找我,每個星期六,下午三點,我准在那兒。」

  O說:「三點,一直到七點,我都在那兒。」

  O說:「不過不會的,我們肯定不會搬家,要是非搬不可的話你放心,我肯定能把新地址告訴你……」

  火車開了,WR離開這座城市,離開O,離開他在這座城市裡的第一個朋友和最後一個朋友。但是他留給O的信上說:「……不過我不會把我的新地址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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