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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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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麼,一個曾經被流放的人,生於何時呢?我想像他的生日。我想遍了我的世界,一個被流放者的生日總來與我獨自回家的那個秋夜重合,也總來與畫家Z獨自回家的那個冬天的傍晚,和詩人L獨自回家的那個夏日的黃昏重合,揮之不去。像所有的夜晚必然會降臨的黑暗一樣,那黑暗中必然存在著一個被流放者的生日。他的生日,搖搖盪蕩,飄忽不定就像一隻風箏,當孩子們都已回家,他的生日融進夜空難以辨認。但他確鑿存在,他飄忽不定的生日必定也牽繫在一條掌起了街燈的小路上。也許就牽繫在我抱著那只千瘡百孔的足球回家的時刻,也許就牽繫在畫家不能忘懷的怨恨和詩人無法放棄的愛戀之中,甚至牽繫著F醫生、女導演N以及那個殘疾人C……搖搖盪蕩曾經牽繫在所有人的睡夢裡,以致使一個被流放者的生日成為可能,成為必不可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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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來的一個被流放者WR,在其少年時代,或許曾與我有過一段暫短的同行。然後我們性格中小小的差異有如一塊小小的石子,在我們曾一度同行的那條路上把我們絆了一下,或者不知是把我們之中的誰絆了一下,使我們的方向互相產生了一點兒偏離。這樣,幾十年後,他認為唯有權力可以改變世間的一切不公正,而我以寫作為生。

  但是,多年來我總感到,我抱著那只破足球回家去的時候就是我寫作生涯的開始,而與此相似的情緒,也會是WR的生日。因為在那樣的情緒裡,兩個孩子必會以同樣的疑慮張望未來。

  而未來,當我和WR走在相距甚遠(但能遙遙相望)的兩條路上時,會引得F醫生冥思苦想:我和WR最初的那一點兒性格差異源於什麼?上帝嗎?F醫生或許還應該想:所有的人之所以在不同的季節從不同的路上回家,可以在他們盤盤繞繞的大腦溝回上找到什麼原因或者證據?如果詩人的提醒他一直沒有忘記,那麼,世界上這些不同的人和不同的命運,到底能由他們從頭到腳的結構中看出上帝怎樣的奇思異想呢?

  我曾與WR一同張望未來,朝世界透露了危險和疑問的那個方向,張望未來。那時我們都還幼小,我們的臉上必是一樣的悲傷和迷茫,誰也看不出我們之間的差別。但我們還要一同走進另一個故事裡去。在那所小學校裡,在那座荒殘的廟院,另一個故事已經在等待我了,等待我也等待著WR。那是個愚昧被愚昧所折磨的故事,是仇恨由仇恨所誕生的故事,那個故事將把任何微小的性格差異放大,把兩個重合在一起的生日剝離,上帝需要把他們剝離開成為兩個涇渭分明的角色,以便將來各行其是。

  我曾以《奶奶的星星》為題記錄過這個故事。一九五九年,那年的夏天,一到晚上奶奶就要到那座廟院裡去開會。這時候,一個曾經到處流傳的故事,在流傳了幾千年之後,以一聲猝不及防的宣佈進入了我的世界:我那慈祥的老祖母,她是地主。天哪,萬惡的地主!那一刻我的世界天昏地暗。這個試圖闡述善與惡的故事,曾以大灰狼和小山羊的形式流傳,曾以老妖婆和白雪公主的形式流傳,曾以黃世仁和白毛女的形式、以周扒皮和「半夜雞叫」的形式流傳——而這一切都是我那慈祥的老祖母講給我聽的。

  在北風呼嘯的冬天我們坐在火爐旁,在星空深邃的夏夜我們坐在庭院裡,老祖母以其鮮明的憎愛,有聲有色地把這個善與惡的故事講給我聽。但在一九五九年的一個夏夜,這個故事成為現實,它像一個巨大的黑洞,把我的老祖母連同她和藹親切的聲音一起旋捲進去,然後從那巨大的黑洞深處傳出一個不容分說的回聲:你的老祖母她是地主,她就是善與惡中那惡的一端,她就是萬惡的地主階級中的一員。我在《奶奶的星星》中寫道:

  一天晚上,奶奶又要去開會,早早地換上了出門的衣裳,坐在桌邊發呆。媽媽把我叫過來,輕聲對奶奶說:「今天讓他跟您去吧,回來時那老廟裡的道兒挺黑。」我高興地喊起來:「不就是去我們學校嗎?讓我攙您去吧,那條路我熟。」「噓!——喊什麼!」媽媽呵斥我,媽媽的表情很嚴肅。

  那老廟有好幾層院子。天還沒黑,知了在老樹上「伏天兒——伏天兒——」地叫個不住。奶奶到盡後院去開會,囑咐我跟另一些孩子在前院玩。這正合我的心意。好玩的東西都在前院,白天被高年級同學佔領的雙杠、爬杆、沙坑,這會兒都空著,我們一群孩子玩得好開心。……太陽落了,天黑下來,廟院裡到處都是蛐蛐兒叫,「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東邊也叫,西邊也叫。我們一群孩子撅著屁股紮在草叢裡,沿著牆根兒爬。循著蛐蛐兒的叫聲找到一處牆縫,男孩子就對準了滋一泡尿,讓女孩子們又恨又笑,一會兒,蛐蛐兒就像逃避洪災似地跳出來,在月光底下看得很清楚。我們抓了好多好多蛐蛐兒,一群孩子玩得好開心。

  月光真亮,透過老樹濃黑的枝葉灑在廟院的草地上,斑斑點點。作為教室的殿堂,這會兒黑森森靜悄悄的,有點兒疹人。星星都出來了,我想起了奶奶。

  我走到盡後院。盡後院的房子都亮著燈。我爬上石階,扒著窗臺往裡看。教室裡坐滿了人,所有的人都規規矩矩地坐著一聲不響,望著講臺上。講臺上有個人在講話。我看見奶奶坐在最後一排,兩隻手放在膝蓋上,樣子就像個小學生。我沖她招招手,她沒看見,她聽得可真用心哪。我直想笑。奶奶常說她是多麼羡慕我能上學,她說她要是從小就上學,能知道好多事,說不定她早就跑出去參加了革命呢。她說她的一個表妹就是從婆家跑出去,後來參加了革命。奶奶老是講她那個表妹,說她就是因為上過學,懂得了好多事,不再受婆家的氣了,跑出去跑得遠遠的做了大事。我扒著窗臺望著奶奶,我還從未這麼遠遠地望過她呢。她直了直腰,兩隻手也沒敢離開膝頭。我又在心裡笑了:這下您可知道上學的味兒了吧?……就在這時,我忽然聽清了講臺上那個人在講的話:

  「你們過去都是地主,對,你們這些人曾經殘酷地壓迫和剝削勞動人民,在勞動人民的血汗和白骨上建築起你們往日的天堂,過著寄生蟲一樣的生活……」

  我的腦袋「嗡——」的一下。再聽。

  「現在反動的舊政權早已被人民推翻了,你們的天堂再也休想恢復了,你們只有老老實實地接受人民的專政,你們的出路只有一條,那就是規規矩矩地接受改造……」

  我趕緊離開那兒,走下臺階,不知該幹什麼。月光滿地,但到處浮動起一團團一塊塊的昏黑,互相糾纏著從靜寂的四周圍攏而來……

  一九五九年,那年我幾歲?但那些話我都聽懂了。我在那臺階下站了一會兒,然後飛跑,偷偷地不敢驚動誰但是飛快地跑,跑過一層層院子,躲開那群仍然快樂著的孩子,跑出老廟,跑上小街,氣喘吁吁地在一盞路燈下站住,環望四周,懵懵然不知往日是假的,還是現在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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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候WR在哪兒?他是不是也在那群孩子中間?未來的被流放者WR,他的父親或者母親(他也有一個糟透了的家庭出身)是否就坐在我的祖母身旁?

  和我一起逮過蛐蛐兒的那群孩子也是一樣。他們和我一樣,在那個喜出望外的夜晚跟著他們的父親或母親,跟著他們的祖父或祖母,一路蹦跳著到那座廟院裡去,對星空下那片自由的草叢懷著快樂的夢想,但他們早晚也要像我一樣聽見一個可怕的消息,聽到這個故事,聽見自己走進了這個故事。因為在那個晴朗的夏夜,到那座廟院裡去開會的人,在那個故事裡處於同樣的位置。

  但在這個並非虛構的故事裡,善與惡,愛與恨,不再是招之即來的道德情操,也不再是揮之即去的感情遊戲,它要每一個人以及每一個孩子都進入角色,或善或惡,或愛或恨,它甚至以出身的名義把每一個孩子都安排在劇情發展所需要的位置上。那群快樂的孩子,註定要在某一時刻某一地點發現他們羞恥的出身,無可選擇地接受這個位置,以此為一個全新的起點,在未來長久的年月裡,以麻木要麼以謀略去贖清他們的「罪孽」。

  如果這群少年中的一個不同尋常,不甘忍受這出身二字給他的恥辱和歧視,以少年的率真說破了這個流傳千年的故事的荒謬,那麼他,那麼這個少年,就是W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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