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鐵生 > 務虛筆記 | 上頁 下頁


  17

  晦澀的晨曦從幾座巨大的黑影後面浮現。或者說,昏黑的夜空,是從一些龐然大物的邊角處開始褪色。

  據說幾天前的晚上,畫家和女教師的家裡來了一個朋友,對,一個男人。現在,誰也猜不出這個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現在,那個男人已經無影無蹤……

  幢幢龐大的建築腳下,暗淡的路燈驟然熄滅,明顯的電力不足,路燈熄滅後暗藍色的夜幕仍然沉垂厚重,層層疊疊。印象中寬闊的長街,像一條僵臥的細蟲。灰色的建築群,深淺不一綿延漫展,如同一望無際的荒崗。

  有玻璃的地方開始發光,灰白閃亮,像大大小小的鹽的晶體。

  街上,剛剛醒來的人群還稀疏,還沉悶,動作遲緩。城市還很安靜。也沒有鳥叫。

  據說,那個男人是女教師O的朋友,或者是她和畫家Z共同的朋友。這應該不會錯。那個男人差不多是六點鐘來的,Z和O和他一起共進晚餐。他們一塊喝酒喝到很晚,可能是因為太晚了誤了末班車,那男人就在另一間屋子裡住下了……

  沒有鳥兒,到處都沒有,早就沒有了。

  只好乾等著城市自己醒來。

  有人說那個人是從挺遠的地方來,但也有人說他可能就住在這個城市裡。

  據說,整個晚餐的過程中,三個人的談話都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很普通,甚至很平淡,互相都很客氣。酒喝得也很沉悶。酒雖然喝到很晚,但O和那個男人並沒有真正說過什麼,只是互相問一些別人的事,講一些別人的事。三個人一起閒聊罷了。講到過一些不可思議的傳聞,比如人體特異功能,比如飛碟和外星人,比如這宇宙中也許存在著更高級的智慧,據說只在這時O認真地問了一句——更高的智慧又能怎樣呢?據說這樣,酒一直喝到很晚,那個男人要離開的時候發現末班車的時間已經過了……

  清晨來臨時沒有鳥叫,誰也說不準這是從哪年開始的。人們很少注意到清晨裡已經沒有了鳥叫。這兒已經沒有鳥的棲息之地。連烏鴉也逃離在別處。

  一天一度的黎明,仿佛是從腸胃裡卷起的一陣陣咕嚕嚕的欲望。在影影綽綽的樓群後面,從這浩瀚都市的腹地那兒,一副巨大的腸胃或是一架巨大的發動機開始呻吟、轟鳴、喧囂,那聲音沿著所有剛性物體的表面流傳、聚積、碰撞、沖天而起再四散飛揚……但如果你走進去,走進網膜一樣黏稠的街道中去,你找不到,無論是那副轆轆饑腸還是那架永動的機器你都找不到;你以一個微弱的「咕嚕嚕」參加進去而已。

  你簡直不能相信。這真是件奇怪的事。但你不能不信。到處都在傳說:那個夜裡,丈夫醒來,妻子不在床上,屋門開著,畫家起身走進廳廊,廁所的門開著,廚房的門開著,還有陽臺的門,開著。這下你應該猜到了,哪個門關著……

  樓與樓之間,有著峽谷一般的裂隙,白晝之光從那些地方升騰,擴展。被豢養的鴿群成為唯一的鳥兒,它們的祖輩因為一次偶然的迷失被帶進城市,從此它們就在這兒飛來飛去,飛來飛去,唯唯諾諾期期艾艾地哼詠,在空中畫一些或大或小的圈兒。從樓峰廈穀中可以看見一段規整而污濁的河,黑綠色的泡沫像一條沒頭沒尾的大舢板在河面上漂移,平緩地隱沒在土堡一樣的矮房群中,在朝陽燦爛的光輝裡薰蒸,與千家萬戶的炊煙一起升騰。遠遠近近的蟬鳴開始響亮。老人們在蟬歌中回首往事,年輕人興奮地走出家門為昨夜的好夢去奔波一生。

  女教師和另外那個男人在一起,對,只有那間屋的門關著。關緊著的門裡很靜,偶爾傳出斷續的低語。眾說紛紜。他們——O和另外那個男人,當然,也許不一定就在床上,但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到了什麼程度,眾說不一。因為鄰居們從夢中驚醒紛紛跑來時,只見所有的門都開著,畫家正沖著他的妻子大喊大叫,聲色俱厲,女教師一聲不吭。O目光遲滯地望著她的丈夫,什麼也不解釋。另外的那個男人站在近旁,臉色慘白,不久他就消失,不知什麼時候溜走了……

  除畫家之外,沒人能證明當時的細節。但細節無關緊要。

  據說這之後女教師到死只說過一句話,她只堅持一點:她今生今世只愛畫家。畫家,懂嗎?她的丈夫。

  提到那個男人,那個逃走的傢伙,據說女教師只似有或無地笑了一下。

  有人說:沒見過她笑得那麼不屑和冷漠。有人說:在當時那場合很難相信她會笑得那樣輕慢。有人說她還說了:「那個人嘛,不用誰為他擔心……」

  灰色的蚯蚓像一條彩色的蜈蚣那樣動起來,五顏六色的車流像一條條豔麗的蛇。當金碧輝煌的煙塵裡一條沙啞的歌喉,模仿著哀愁,東一句西一句興沖沖地唱遍各個角落的時候,城市的白天才算正式開始。

  車站的晨鐘,一下一下,清朗悅耳。

  幾天後,對,就是昨天深夜,有另外的人在場的時候,畫家和他的兩個朋友在另一間屋子裡說話的時候,女教師走進臥室,關上門,找出一個小玻璃瓶,鎮靜地擰開瓶蓋,把一些什麼東西的碎屑倒進了嘴裡。

  據說是一條魚。一條毒性非常劇烈但色彩相當漂亮的魚,晾乾了,研碎了,可能已經保存了很久。

  據說畫家和他的兩個朋友發現時,女教師的呼吸已經很困難了。她示意畫家看桌上的遺書。向妻子俯下身時,Z的眼睛裡全是困惑,從未有過的困惑。O呢,至死都盯著畫家那雙眼睛,用盡最後的力氣說:「不,你不要……不要,你千萬不要……」不知道她這是指什麼,「不要」到底指什麼,她究竟不要他怎樣?

  18

  這樣的事不可能不流傳。對於O的死,對於她與那個男人的關係,以及她是否如她所說還愛著她的丈夫,眾說不一猜度紛紜。

  O的自始至終什麼也不解釋,使人們傾向於相信,她與那個男人之間確是發生了越軌的行為。那個男人的逃走,更使這種猜測占了上風。

  要是一個女人瞞著她的丈夫,在深夜和另一個男人關起門來在一起——當然不是簡單地在一起——這怎麼說?一般來說,是這個女人已經不愛她的丈夫了。最通常最簡單的理解是:要麼她已經無可逃脫地迷上了另一個男人,要麼就是她在兩性關係上持一種過分即興的態度。

  但在O的朋友中,沒有人不認為O在性行為方面一向是嚴格的,是信奉傳統價值的。事實顯然也不支持那種占上風的猜測,如果O是那種隨隨便便就可以同一個男人上床的女人,她也就不會那麼果斷尤其那麼鎮靜地去死了。她的朋友們說,如果她需要情人,她早就可以有不止一個更為精彩的情人,但是她只需要一個愛人和不止一個朋友。她的朋友們說,在她的異性朋友中有人對她抱有多年的幻想,這她知道,他們知道她知道,她知道他們知道她知道。但是那個夏夜的事件畢竟是發生了。事情發生在O身上,發生在與那樣一個庸卑畏怯的男人之間(他竟那麼迅速地逃之夭夭並且再沒露過面),這不僅使那些對她傾慕多年的人蒙受痛苦,而且令她所有的朋友大惑不解。也許「庸卑畏怯」不過是嫉妒生出的偏見?也許那個男人真有什麼不同凡響的魅力,他看中哪個女人,哪個女人就在劫難逃?也許O真是迷上了他,愛上了他?

  但是瞭解O的人(看來只是自以為瞭解)無一例外地相信,至少在愛情上O是一個撒不了謊的人,況且她既已決定去死,又何必撒謊呢?在O的遺書上只有寫給畫家的一句話,仍是她在最後的幾天裡唯一強調的那句話:在這世界上我只愛你,要是我有力量,再愛一回,我還是要選擇你。我寧願相信這話的真實。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是她最終唯一想說的,也是唯一能夠說得清的。就像一句禪語,聽不聽得懂要看聽者的悟性了。

  我不懷疑,她的朋友們誰也不懷疑,O恰恰又是那種絕不能與不愛者維持夫妻關係的人,一分鐘也不能。在這點上她並不遵從傳統,完全不遵從,而是發自本性地認同現代觀念。她以前的那次離婚給大家留下的這種印象相當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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