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鐵生 > 務虛筆記 | 上頁 下頁


  5

  我生於一九五一年一月四日。這是一個傳說,不過是一個傳說。是我從奶奶那兒,從母親和父親那兒,聽來的一個傳說。

  奶奶說:生你的那天下著大雪,那雪下得叫大,沒見過那麼大的雪。

  母親說:你生下來可真瘦,護士抱給我看,哪兒來的這麼個小東西一層黑皮包著骨頭?你是從哪兒來的?生你的時候天快亮了,窗戶發白了。

  父親便翻開日曆,教給我:這是年。這是月。這是日。這一天,對啦,這一天就是你的生日。

  不過,一九五一年一月四日對我來說是一片空白,是零,是完全的虛無,是我從虛無中醒來聽到的一個傳說,對於我甚至就像一個謠言。「在還沒有你的時候這個世界已經存在了很久」——這不過是在有了我的時候我所聽到的一個傳說。「在沒有了你的時候這個世界還要存在很久」——這不過是在還有我的時候我被要求接受的一種猜想。

  我在一篇文章中這樣寫過:我生於一九五一年。但在我,一九五一年卻在一九五五年之後發生。一九五五年的某一天,我記得那天日曆上的字是綠色的,時間,對我來說就始於那個週末。在此之前一九五一年是一片空白,一九五五年那個週末之後它才傳來,漸漸有了意義,才存在。但一九五五年那個週末之後,卻不是一九五五年的一個星期天,而是一九五一年冬天的某個淩晨——傳說我在那時出生,我想像那個淩晨,於是一九五一年的那個淩晨抹殺了一九五五年的一個星期天。那個淩晨,奶奶說,天下著大雪。但在我,那天卻下著一九五六年的雪,我不得不用一九五六年的雪去理解一九五一年的雪,從而一九五一年的冬天有了形象,不再是空白。然後,一九五八年,這年我上了學,這一年我開始理解了一點兒太陽、月亮和星星的關係,知道我們居住的地方叫做地球。而此前的比如一九五七年呢,很可能是一九六四年才走進了我的印象,那時我才聽說一九五七年曾有過一場反右運動,因而一九五七年下著一九六四年的雨。再之後有了公元前,我聽著歷史課從而設想著人類遠古的情景,人類從遠古走到今天還要從今天走向未來,因而遠古之中又混含著對二〇〇〇年的幻想,我站在今天設想過去又幻想未來,過去和未來在今天隨意交叉,因而過去和未來都刮著現在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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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事,過去的生活,分為兩種:一種是未被意識到的,它們都已無影無蹤,甚至談論它們都已不再可能。另一種被意識到的生活才是真正存在的,才被保存下來成為意義的載體。這是不是說僅僅這部分過去的生活才是真實的?不,好像也不。一切被意識到的生活都是被意識改造過的,它們只是作為意義的載體才是真實的,而意義乃是現在的賦予。那麼我們真實地佔有現在嗎?如果佔有,是多久?「現在」你說是多久?一分鐘?一秒鐘?百分之一秒抑或萬分之一秒?這樣下去「現在」豈不是要趨於零了?也許,「現在」僅僅是我們意識到一種意義所必要的時間?但是一切被意識到的生活一旦被意識到就已成為過去,意義一旦成為意義便已走向未來。現在是趨於零的,現在若不與過去和未來連接便是死滅,便是虛空。那麼未來呢?未來是真實的嗎?噢是的,未來的真實在於它是未來,在於它的不曾到來,在於它僅僅是一片夢想。過去在走向未來,意義追隨著夢想,在意義與夢想之間,在它們的重疊之處就是現在。在它們的重疊之處,我們在途中,我們在現在。

  7

  但是,真實是什麼呢?真實?究竟什麼是真實?

  當一個人像我這樣,坐在桌前,沉入往事,想在變幻不住的歷史中尋找真實,要在紛紛紜紜的生命中看出些真實,真實便成為一個嚴重的問題。真實便隨著你的追尋在你的前面破碎、分解、融化、重組……如煙如塵,如幻如夢。

  我走在樹林裡,那兩個孩子已經回家。整整那個秋天,整整那個秋天的每個夜晚,我都在那片樹林裡踽踽獨行。一盞和一盞路燈相距很遠,一段段明亮與明亮之間是一段段黑暗與黑暗,我的影子時而在明亮中顯現,時而在黑暗中隱沒。憑空而來的風一浪一浪地掀動斑斕的落葉,如同掀動著生命給我的印象。我感覺自己就像是這空空的來風,只在脫落下和旋卷起斑斕的落葉之時,才能捕捉到自己的存在。

  往事,或者故人,就像那落葉一樣,在我生命的秋風裡,從黑暗中飄轉進明亮,從明亮中逃遁進黑暗。在明亮中的我看見他們,在黑暗裡的我只有想像他們,依靠那些飄轉進明亮中的去想像那些逃遁進黑暗裡的。我無法看到黑暗裡他們的真實,只能看到想像中他們的樣子——隨著我的想像他們飄轉進另一種明亮。這另一種明亮,是不真實的麼?當黑暗隱藏了某些落葉,你仍然能夠想像它們,因為你的想像可以照亮黑暗可以照亮它們,但想像照亮的它們並不就是黑暗隱藏起的它們,可這是我所能得到的唯一的真實。即便是那些明亮中的,我看著它們,它們的真實又是什麼呢?也只是我印象中的真實吧,或者說僅僅是我真實的印象。往事,和故人,也是這樣,無論它們飄轉進明亮還是逃遁進黑暗,它們都只能在我的印象裡成為真實。

  真實並不在我的心靈之外,在我的心靈之外並沒有一種叫做真實的東西原原本本地待在那兒。真實,有時候是一個傳說甚至一個謠言,有時候是一種猜測,有時候是一片夢想,它們在心靈裡鬼斧神工地雕鑄我的印象。

  而且,它們在雕鑄我的印象時,順便雕鑄了我。否則我的真實又是什麼呢,又能是什麼呢?就是這些印象。這些印象的累積和編織,那便是我了。

  有過一個著名的悖論:

  下面這句話是對的
  上面這句話是錯的

  現在又有了另一個毫不遜色的悖論:

  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
  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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