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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權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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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程的列車上兩個人東扯西扯,明顯各懷心事,言不由衷。丁一總想把話題引向「丹青島」,引向那種可能的生活,以及引向他的戲劇。依卻總是閃開。依不想說這個。依的言談中時不時地牽涉到邊疆往事,丁一又不接話茬。 「好了,睡吧,」依說,「時候不早了。」 「行,」丁一應道,卻仍呆呆地坐著。 依躺下,背過身去。 列車風馳電掣,丁一無聊地望著窗外。 窗外是遼闊無邊的黑夜,風在曠野與星空之間奔走,所過之處掀起呼嘯。我想,那曠野上和星空中,是否正有夜的戲劇在重疊著上演,正有萬千心魂乘此夜色 出遊?——啊,夜如水喲,夢如舟,醉槳兒搖搖,心流兒悠悠…… 那丁便於睡意蒙矓中問我:喂哥們兒,你能不能再告訴我一遍你在哪兒?或者是我的靈魂,到底在哪兒? 現在嗎? 對,比如說現在。 現在他就在你對靈魂的詢問中……現在,他又在你對我這個回答的思索中……現在,因為這種思索的迷茫,他又轉移到你對那茫茫黑夜的眺望中了。 哥們兒你能不能簡單些,一言以蔽? 靈魂,一向都在,有限對於無限的牽繫之中。 據說,靈魂的重量是二十一克。 呵,這麼精確? 有人做過試驗,當人死去的一瞬間,體重減輕了二十一克。 這為什麼一定是因為質量,不是因為牽繫呢?比如說浪之於風。比如說潮汐之於月亮。比如說你對姑父的牽掛。比如說你對依、對娥、對薩的愛戀,對阿春和阿秋、對泠泠和那條素白衣裙的難以忘懷。比如說我們對伊甸的紀念,以及對我們不知所終的未來的猜想,和祈禱…… 可能是吧,但這又有什麼意義呢? 首先這是一個事實,這事實向我們要求意義。或者這樣說吧:我們在此一不由分說的事實中,問它的意義。 這事實,是否有點兒荒誕? 所以上帝對約伯說:當我創造世界的時候,你在哪兒? 什麼意思? 意思是: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算老幾?你以為上帝應該給你什麼優惠? 是是,這我知道,但這並不能讓我不感覺荒誕。請問,為什麼我們一定要到這個世界上來? 不為什麼,人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 不講理,簡直是不講理!就好像我們不過是一盤棋,而且是一盤已經被下過的棋…… 所以你別指望在這棋盤上講理,也許你可以坐在這棋盤外面,觀看它的美麗。 這不過是一個無奈的注釋,一個冠冕堂皇的注釋。 注釋,好,這話說得有趣!注釋就是話語,就是思想,就是盼念,於是乎誕生了意義。有回我走上一條名為西緒福斯的路,那地方才叫荒誕呢!我們從早到晚地把石頭推上山去,石頭又滾下來,我們從早到晚地再把石頭推上山去,石頭又滾下來……直到有一天我從落日中看見了西緒福斯的身影,從天幕中讀出了一個美麗的注釋,那條路途也才變得美麗起來…… 還是無奈,哥們兒我看你這還是無奈! 對不起,上帝才不管你無奈不無奈呢,就好比無限才不管你有限的係數有多大。上帝只管交給你這樣一個現實,要你從無奈中找出一個美麗的價值。而這,不正是你們所盼望的嗎——讓不現實,可以實現?/唔——老兄你說得好像有理,但是…… 但是什麼? 但是我們憑什麼相信,愛就是意義,恨就不是呢? 愛,讓人們尋找,而意義,必定是在尋找之中。可是恨呢,卻使路途中斷,卻讓人們隔離,讓人們孤立,而孤立的音符只能是噪音,絲毫也不能擴展的噪音。 既然如此那又是為什麼,愛情,不可以儘量地擴大,反倒是要儘量地縮小…… 「你不打算睡啦?」依翻了個身問。依並沒睡著。 「喂,依,能不能再問你個問題?」 「說吧。」 「為什麼,愛情,這種人世間最最美好的情感不應該盡可能地擴大,反倒要儘量地縮小?縮小,縮小,縮小,一直縮小到一對一,人們才滿意?」 「這問題你早都問過了。」 「但我從沒聽到過像樣兒的回答。」 「問題,一定都有回答嗎?」 「至少,從理論上說應該是這樣。」 「沒有回答,就不是一種回答?」 「對不起,我覺得這是狡辯。對這樣一個重要的問題,甘於沒有回答,我覺得簡直是恥辱。人們謳歌她,讚美她,卻又像對待洪水猛獸那樣害怕她、防範她,這不能不算是人類的一種恥辱!」 依瞪大著眼睛。車窗外有了燈光,一道道燈光魚群似的遊過,間隔越來越短 ——可能前面是個小站了。燈光滑過依的臉,滑過她瞪大的眼睛,那裡面像是跳動著某種恐懼。 接著是一片密聚的燈火。依用手遮住臉。 燈火中站立著和走動著不知何來、何往的人流,或不知牽繫於何方、牽念於何方、牽動於何方的心魂。 然後,列車拉響著汽笛又鑽進了黑暗。 「依,你睡了嗎?」 「哦,我回答不了你的問題。」 半天,再沒有聲音。車廂裡昏昏暗暗的,看不清依是否又睡了。丁一只好鋪開毯子,也準備睡。 這時,卻聽見依說:「也許,人們害怕的,並不是愛情的擴大……」 「那是什麼?」 「是權力的擴大。」 丁一望望四周,懷疑這是不是夢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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