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鐵生 > 我的丁一之旅 | 上頁 下頁
129.依回來了


  依回來得非常突然。石榴樹結出了綠白色果實的季節,一個中午,依似從天而降。其時丁一正在自己的小屋裡續寫他的《空牆之夜》,忽聽院子裡響起一個似乎熟悉的聲音:「請問,丁一還住這兒嗎?」母親應道:「喲,這麼漂亮的姑娘!您從哪兒來?」「哦伯母,我是他老同學,丁一他……他回來了嗎?」這聲音熟哇,熟得厲害,誰呢?

  丁一推門出去,只見石榴樹的濃蔭下,婷婷然站著一個素白衣裙的女子。

  「依,你是依?」

  「嗨,丁一!」依轉過身來,滿臉的驚喜不亞于丁一。

  「真的是你嗎,依?」

  依在那丁肩上輕捶一下:「喂,你好像還是那樣兒嘛。」依走進丁一的小屋,四處看著。

  丁一卻止步門前,怯怯的不敢跟進。

  「你看我是不是都老了?」依說。

  丁一望著她,仿佛隔山隔水,隔生隔世一般。

  「你們是不是都認不出我了?」依說。「我變得真有那麼厲害嗎?」依說,同時在書櫃的玻璃上望望自己。風把屋門悠悠地合攏,依把它擋住,丁一這才順勢邁進門來。

  「什麼時候,依你是什……什麼時候回來的?」

  「哦,有幾天了。你呢?」

  「我?」

  「我這一路上都在想,你是不是也回來了?啊,謝天謝地,現在好了!」依雙手合十,閉目之間還默念了一句什麼。

  我悄悄對那丁說:怕是又有麻煩啦哥們兒,依還以為你也去了邊疆呢!

  那丁腦袋裡「嗡」的一響,甚至全身都忽悠一下,哪兒也不挨著哪兒了似的。

  「太好了,太好了!」依由衷地舒一口氣,繼續牆上、地上、桌上地看著。那丁只覺眼前有些昏暗,扶住書櫃穩一穩神;怎麼書櫃的玻璃中好像坐著姑父?

  「別人都幹嗎呢?」依問:「咱那些老同學都好嗎?」

  「哦哦,幹嗎的都有。」丁一敷衍著,慌忙借沏茶之名走開。在廚房裡燒水時那丁問我:咋辦,哥們兒?

  這可讓我怎麼說呢?就實話實說唄,你這個出賣者早晚還能跑得了嗎?

  幸好依沒再問起往事。依被桌上的劇本吸引了:「呵,你寫小說哪?」

  「哦不,不是小說。」

  「那是什麼?」

  「咳,瞎寫著玩玩兒。」丁一忙把稿子搶過來,合上。

  「寫的什麼,也許我能給你提供點兒素材?」

  「你還畫畫嗎?」

  「不知道。」

  「那你……你父親呢,他還好嗎?」

  「他不在了。」

  丁一腦袋裡「嗡嗡嗡」地連著響,隨即書櫃的玻璃上又出現了馥。依說:「我爸他,覺得最對不住的就是你。」

  「對不住我?」

  「他最怕連累別人,可結果還是連累了你。」

  「哦,沒沒……」

  「咱給抓去的那天晚上,我爸就去了『革委會』。我爸跟他們說,你們不就是為了給我湊『材料』嗎?好,說吧,讓我承認什麼?我爸說,可你們不能再折磨那倆孩子!他說我以前教育我女兒要誠實,現在和以後我還是要這樣教育她,所以我不會不承認我自己說過的話。我爸拍著桌子問他們,你們年紀輕輕的是從哪兒學來的這苦肉計?從哪兒學來的株連?要是你們不學就會那我就說對了:人性惡!如果你們是剛剛學來的那我就又說對了:這是個狗屁時代!好了,我爸說這些話我承認都是我說的,你們可以放了那倆孩子了吧?尤其是那個男孩兒,這事跟他毫無關係……」

  依說:「可我爸還是太天真了,他以為他承認了,你和我就都沒事了。」

  依說:「我們離開這兒的那天,直到上了火車,我爸還向那些人問起你,問那個名叫丁一的男孩是不是已經回家了?可他們說誰的事是誰的事,你以為革命是請客吃飯嗎?」

  依說:「直到最後,我爸也沒忘了你的事。他跟我說:如果你能回去你一定要去看看丁一。那時候我爸已經有了一點兒自由,傳說我們就快能回家了。」

  依說:「那些年裡我爸一直想給你捎個信,可又怕連累你,甚至連累你全家。

  我爸讓我告訴你,這事與你無關,一切都是他自己承認的。他想囑咐你,不管那些人要你承認什麼,你都可以往他頭上一推了事。」

  依說:「他也是這麼囑咐我的。可我說,那樣的話我成了什麼?」依說:「這時候他就摟緊我,半天半天地什麼話也不說。」

  依說:「直到有一天我們看了個電影,《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你還記得嗎?裡面有個老鐘錶匠,你還記得他是怎麼跟他女兒說的嗎?他說:『有些人要站出來,有些人要等待,你是個姑娘你還年輕,所以你要等待。』這句話讓我爸泣不成聲。我還從沒見他哭過呢。然後他說:『就是這,就是這,我一直想跟你說的就是這句話呀!』」

  丁一悄悄地走出門去。依不攔他。

  那天丁一獨自走了很久。也不知走到了哪兒,也不知自己是已經解脫了呢,還是依舊罪孽深重?

  回來的時候依已經離開。依留了個紙條在桌上:大作已讀,未經同意,抱歉。明天我再來,我要跟你談談我對《無牆之夜》的看法。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