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鐵生 > 我的丁一之旅 | 上頁 下頁 |
128.一個疑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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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段理想的生活就像一季漫漫長夏,而當秋風起於毫末,他們卻都還一無覺察。在我的印象裡,那最初的秋風很可能是由於娥的一個疑問:那戲劇中的做愛者,到底是誰? 有天娥來到丁家小院,說是給問問去開家長會了,回來經過這裡,見附近的牆上都寫著一個大大的「拆」字,看著有趣,所以進來瞧瞧。 「真的要拆嗎?」 「當然。」 「啥時候?」 「據說很快。」 「伯父、父母呢?」 「都看新房去了。」 娥找了個板凳,坐在院子裡。 我記得,那時節滿院子都是盛開的石榴花,綠葉紅花把房前屋後的天都擠滿。丁一坐在樹下,面前攤開稿紙,魔魔道道地滿腦子都是他的劇本。 坐了一會兒,娥忽然問丁一:「比如說一部電影,男演員甲扮演男主角A,女演員乙扮演女主角B。又比如說在這影片裡A和B是夫妻,也可以是情人,而且這影片中有他們做愛的情節。那麼,比如說,是否就可以想到這樣一個問題:實際上發生肉體關係的,是A和B呢,還是甲和乙?」 丁一未及多想,側頭道:「當然是A和B呀?」 我見秦娥神情嚴肅,以為有必要提醒丁一:喂喂,你可聽仔細!為什麼娥用了這麼多的「比如說」呢?還有什麼「一部電影」呀,「是否就可以想到」呀,她的話沒說完吔哥們兒! 然而此丁憨蠻,一心於他的劇本,並未在意。 「我指的是實際上,」娥說,「實際上!」 「實際上?」那丁抬頭,「對呀,實際上不是A和B嗎?」 「我是說真正!真正發生關係的,誰和誰?」 「真正?」 「好吧好吧,還是說實際上吧。實際上並沒有A和B,對嗎?A和B是虛構的,對嗎?實際上只有甲,和乙。」 「噢,噢噢……」蠻憨之丁這才似有所悟。娥不說話,看著他。 丁一說:「你的意思是,實際上,是那倆演員?」 娥不說話,目光有些渙散,像是在心裡數著那些數不盡的石榴花。「要這麼說嘛,」丁一放下了手裡的劇本,「那當……當然就是甲和乙了。」娥仍不吭聲,渙散的目光有點像姑父臉上那只欲起欲落的蝴蝶。 怎麼樣哥們兒,是不是有點兒節外生枝的意思? 「可那是假的呀!」丁一說。 「唔,假的,假的……」娥輕輕地點頭,像是同意,又像是譏嘲,但緊跟著又問,「那麼,誰跟誰是假的呢?」 「當然是甲跟乙呀?」 娥就又不說話;那只蝴蝶像在掙扎,要飛進或要穿透那一樹的猩紅。 「怎麼,你認為我……我跟薩?」 「不,我說的是甲,和乙。」娥抱臂凝神,心思好像不在眼前。 那丁問我:哥們兒,她這到底啥意思呀? 我說:兄弟,看來你又得有點兒麻煩了。 那丁委屈:我可真是想啥就說啥的呀! 可你卻說所有這一切,都是謊言! 我啥時說所有一切都是謊言了?我只是說甲和乙是演戲,所以是……是假的。 我說:著哇,那豈不還是「裸體之衣」嗎?如果白晝的戲劇不可信任,而黑夜的戲劇又是假的,豈不等於是說一切都是謊言? 那丁搖頭抱怨:可我能說甲和乙是……是真的嗎? 我便笑他:咋不能?你不是想啥就說啥嗎? 那丁歎道:要是我跟薩也是真的,那麼我跟娥呢?要是我跟一二三四五六七全是真的,唉,哥們兒你想想那怎麼行? 怎麼不行?既然愛情是人間最最美好的情感,為什麼不能全是真的呢?咱這戲劇不就是為了讓不可能成為可能,讓不現實能夠實現嗎? 那丁一沉吟良久,無奈,終於向我吐露肺腑之言:要是都能那樣的話,哥們兒你想想,那還……還用得著戲劇嗎? 唔,是的是的,我心裡隨之怦然一驚。但我仍舊抱緊著希望:不會,不會的,娥絕不會是那種心胸狹隘的人! 結果那丁反倒來提醒我了:那她幹嗎還要問什麼「實際上」,還要鋪墊那麼多的「比如說」?而且,她何必不直說《空牆之夜》,卻偏要拐彎抹角地說什麼「一部電影」,還有什麼什麼「是否就可以想到」…… 咳咳,我暗自苦笑:我還以為此丁憨蠻、一貫誠實呢,誰料這廝啥都知道,差點連我也騙過了!不過且慢,剛才他真是假裝沒聽懂嗎?不像。以往這廝的心計從未逃脫過我的覺察呀,這回怎麼啦?唔,除非是本能,這人形之器天賦的本能!他先前的「沒看懂」和後來的「都知道」全是真的;性,這肉身之本能,其攻防的敏覺恐怕是思之不及的。哎呀呀,這丁一之旅真也不是好玩的——誰知道哪只「蝴蝶」將在哪兒起飛,在哪兒落下,在何時何地釀成一場急風驟雨? 在我的印象裡,霎時間盛夏已去。 落紅繽紛,太陽也毫不吝惜地轉換了角度。 娥伸開兩手去接那盤旋飄落的猩紅花瓣,同時喃喃自語道:「唉,我倒是希望有些東西,能夠是真的。」 那丁驚愣片刻,急忙問我:什麼什麼,她說什麼? 我說: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狹隘嗎?娥說她倒是希望那都是真的! 「是嗎,娥?」那丁不敢相信,「你真是這樣想嗎?」 娥輕輕地吹開掌心的花瓣,目光避開丁一:「否則,我們到底是為的什麼?」 「真的嗎?娥你這話可是真的嗎?」那丁表情急切。 娥卻是一字一句:「但願,一切,都能夠,是真的。」 「你是說甲和乙,也可以是真……真的嗎?」那丁眸中熊熊有火。 娥的神情卻靜如止水:「我是說我們的戲劇,我們的盟約,不就是為了一個真字嗎?」 「娥你太棒了,娥你真正是了不起!」那丁跳起來,想要擁抱這偉大的女人。娥卻閃開,倚身樹下,表情中似有愁苦。 「娥,你怎麼了?」那丁戰戰兢兢,生怕又出枝節。 娥閉上眼睛,似要讓那只心底的「蝴蝶」分作兩半——遙遠並憂哀的那一半隱入花叢,切近又鮮活的另一半飛起來,飛向未來,飛進可能,以便能夠落實於一個怵目驚心的「真」字。 「娥?」 娥睜開眼睛。 「娥?」 娥便笑笑。 「啊,娥你可嚇死我了……」 「你是怕我改口?你說我會嗎?」 丁一實在是不知怎麼回答才對。我趕緊提醒他:不會,當然是不會!哥們兒你還愣著幹嗎,還不趕緊說——不會! 「放心,」娥說,「這不是改不改口的問題,也不是保不保證的事。對了,就像彼得說的那樣,這沒有什麼法律保障。」 「那……那……」 那什麼那!我說:你那個屁呀,傻啦咋的? 「否則,」還是娥說,「我們到這兒來,到這星球這人間來,到底是啥意思?」 那丁果然是傻了,唯愣愣地站著,呆若木雞。其時蜂飛蝶舞於累累花間,其時枝葉搖曳簌簌有聲,其時光陰荏苒世界上又不知發生了多少故事,而那丁依然愣愣地看著娥,毫無作為。我說:你倒是給我動一動呀,無論如何咱也得對娥有個表示吧? 這樣他才笑了笑,比哭還不如,然後就像劣等影片裡的英雄抑或傻瓜那樣抱住娥語無倫次:「娥你是說我們嗎?我和你,你和薩,薩也和我,我們也和你,你們也和我,我們也和她,我可以認為你是這……這個意思嗎?」 我記得那一刻落花猩紅,點點如血。我記得那一刻落花如雨,飄灑在娥的臉上,似斑斑淚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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