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鐵生 > 我的丁一之旅 | 上頁 下頁
125.比如姑父


  比如姑父。比如那個(以及所有)難逃恥辱的老人。比如一個(以及一切)因為害怕折磨而一輩子活在愧悔之中、因為怕死而一輩子生不如死的心魂。

  比如丁一、秦娥和呂薩的膽大妄為——要使那「無牆之夜」無邊無際地擴展。比如說他們要邀請那些苦難的心魂走進戲劇,要讓那些殘酷的真實變成虛假的模型,要讓姑父的夢念成為可能。比如說他們要用赤裸的身體和赤裸的心魂互相告慰,並且告慰姑父:叛徒,即便是叛徒也仍在愛願的眷顧之中!比如說他們要用盡一切極端的話語相互傾訴,並且對那個老人說:忘記那些人為的榮辱吧,放棄那些人定的善惡吧,在這個被神所賜福的時刻嚮往伊甸!比如說丁一、秦娥和呂薩,便用一切能夠想像的「淫蕩」或「變態」互相宣佈,並且向所有孤苦的心魂宣佈:我們曾經是,我們仍將都是,上帝所播撒的相互尋找的消息!以及由夜的戲劇所解放的,本真角色!

  而這些,都要依靠想像。

  因為畢竟,這樣的戲劇不是要你看的,我也不是要寫給你看的。因為「看」是多麼狹小,而「聽」與「想」是多麼遼闊!

  所以你要想。想像姑父、馥和別人的戲劇。想像丁一、娥和薩的表演。想像他們的想像,並且被他們所想像……比如說在那個紅、藍、白三色的房間裡,丁一的思緒融入(即表演)姑父的現實,融入一個被判離群的孤魂,那時娥與薩都是(即扮作)別人——光榮或正義的別人……比如說在某一個「空牆之夜」,在相約為真的虛擬之中,娥的心流注入(即表演)馥的歷史,注入一個不知所歸的行魂,那時丁一和薩都是(即扮作)別人——平安或幸運的別人……比如說在一種時間的魔術裡,薩以其由衷的祈禱而成為(即假設是)一個神奇的魔術師,成為(或象徵著)苦難的拯救者,那時丁一和娥都是(即充當著)別人——任由歷史所指使的別人……

  比如說,當姑父走在那條白色的街道上,娥與薩便是那條街上的眼睛——知情者的輕蔑(「哦,這個叛徒」),熟識者的躲閃(「哦,這個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陌生人的好奇與孩子們的恐懼(「喂看呀,看呀,那老傢伙是叛徒」)……就好像丁一又聽見了那首「流氓之歌」,或聽見別人一齊喊道:「看呀,就是他!他就是那個輸給人家東西又跟人家要回來的傢伙!」「看呀,他就這麼光著屁股站在街上!」……這時候,丁一便只好埋頭快走,而姑父則只有逃回家去……

  丁一逃進那塊紅色的區域,即姑父逃回到滿院子的花草中間。

  姑父氣喘吁吁。姑父失魂落魄地祈禱,或永遠只能是這樣無望地祈禱……這時候,娥與薩翩翩然穿「牆」而入——一身素白衣裙的娥,似執意要喚起丁一幼年的懼怕;一身燦爛衣裙的薩,便好像姑父臉上那只時隱時現、欲起欲落的彩色蝴蝶。恐懼抑或蝴蝶,越過那道紅與白的交界,走到姑父跟前;素白的娥說:「我是馥,你還記得我嗎?」

  燦爛的薩說:「我們是別人,是光榮與正義!」

  素白的娥說:「你這個叛徒,你以為你能夠逃脫光榮與正義的眼睛嗎?」燦爛的薩說:「光榮和正義的眼睛是什麼牆也擋不住的!」素白的娥說:「我們敏銳的目光將看穿你的一切!」燦爛的薩說:「看穿你的牆,看穿你的衣,一直看到你的恥辱!」

  丁一便只好服從,哆哆嗦嗦地脫衣,包括「裸體之衣」,脫盡一切直至袒露出姑父傷痕累累的身體和傷痕累累的心魂……因而你要想像,想像那些早已飄逝進宇宙深處的鞭打聲、呵斥聲、淩辱聲和哀求聲……是呀,那些可怕的聲音,那些屈辱的景象,飄進宇宙的深處但並未消散,它們沿著你的記憶或祈禱走進了今夜的戲劇——正如秦漢所言:化作一具仿真的模型……因而那「冰冷的刑具」轉而表達著貼近的心願;因而那「殘忍的刑罰」恰似簽署著一項溫柔的約定;因而那宇宙深處的疼痛方可脫胎換骨,再造那歷盡劫難的亙古之夢……是呀你要想像,借助今夜這虛假的模型,為那曾有的真實而哭!借助這近前的溫柔,為那遙遠的冤魂而禱告……是呀你要想像:莫不是那青春的激情註定了這垂暮的恥辱?莫不是這苟活的一生只為寫下這永世的傷痕?只有這樣想像,只有傾聽這傷痕的訴說、這恥辱的祈盼、這些心死如姑父者們的夢念,那具殘忍的模型才會崩塌,流連於宇宙深處的仇恨才會煙消雲散……那時,少女馥的幽靈才會復活,光陰倒轉,素白的娥與燦爛的薩就會以青春之馥與垂暮之馥的名義一同到來,那樣,姑父就可能在我的丁一之旅中獲救……如果娥把一個巨大的鏡框(完全可以有這樣一個道具)倒轉,薩入其中,臉上是淒哀的微笑,青春的馥就可能重返人間。

  如果娥從薩的身後閃出,緩緩走近丁一,輕輕梳理他的頭髮,垂暮的姑父就可能與他垂暮的情人團圓。但是不要說話。娥和薩,以及光榮和正義,以及平安與幸運,都不要說話。只要沉默。只要沉默,沉默,和沉默……任那素白或燦爛的衣裙隨風招展,任那青春的妙體若隱若現,任那孩提時的恐懼與這暮年的祈禱相依為命,一同思念伊甸,一同嚮往伊甸的坦然與不知有恥……那樣的話姑父就會得救了,一個難逃恥辱的老人才可能在滿院子的花叢中重新成為一個安詳的姑父。

  馥也就會救。

  馥之青春的秘語、垂暮的牽掛乃至一生的企盼,也就會得救。

  設若薩脫去燦爛的衣裙,在紅、藍、白三色之間隨心所欲,浪態千般,柔姿萬種,那就是說:薩以其真誠的心願——就像那個魔術師——開啟了時間的通道,或時間以薩的名義敞開了伊甸之門。設若那燦爛的衣裙如風也似的飄揚,真誠的心願如靜夜般彌漫,那就是說:時間將因此而不論今昔。設若赤裸的薩以其赤裸的想像而低回如吟,而浪步如舞,那就是說:所有被忽略的生命都已得到這魔術般時間的恩寵,被埋沒的心魂都可以在那一刻復活。

  (譬如耶穌曾說:你的時間是鐘錶,但我的不是,我看現在還不是去耶路撒冷的時候。

  如果時間不止於鐘錶,馥的心魂便可在娥的軀體中復活。如果時間不止於鐘錶,娥為什麼不可以就是馥呢?

  如果娥脫去素白的衣裙,從紅區步入藍區,那就是馥從白晝的埋沒中蘇醒,走進了黑夜的再生。如果娥在那兒靜靜地守候,那便是馥在輕輕地唱著——曾經多少次在心裡哼唱,而終未能唱響的那首——給姑父的歌:看晚霞多明亮,閃耀著金光,海面上微風吹,碧波在蕩漾,在這黑夜之前,快來我小船上……

  如果這歌聲驚動了隔壁,一條遙遠無比的路就可能因時間的魔術而縮短為一刹那,丁一就會帶著姑父的夢念飄然而至。如果,兩個經生隔世的心魂借助娥與丁一相擁而吻,淚眼相望,即便是從不屈服的時間也要為之動容……那一刻,丁一可能會想起少女阿春,想起那個小小的公主曾對他說:「喂喂,我沒有死呀!你看呀,我哪兒死了……」而姑父呢?唉唉,這樣的戲劇已不知在他的夢裡上演了多少回!

  薩所以靜靜地坐在一旁,讓時間也停下腳步。

  薩所以注視著丁一和娥,讓時間重新接納姑父與馥的在世團圓。時間靜靜地流淌。時間滿懷熱情。

  設若時間並不是鐘錶,現在就到了「去耶路撒冷的時候」。設若時間並不是鐘錶,亞當和夏娃便可借助任意的男身女器而暢訴別夢離情。設若時間並不是鐘錶,一切就將回到創世之初:心魂消失掉界線,衝破「你」「我」的命名,跟隨著上帝的靈在浩淼的水面上匯合……

  因而薩知道,她務必要參與其中——唯時間可以補償被時間所拆散的心靈。因而薩知道,她註定要與娥與丁一在那浩淼的愛願中匯合——唯時間可以喚回那些隨時間而遺失的夢境。

  一俟薩油然地擁抱起相互擁抱著的娥與丁一,青春即顯其炫耀,暮年即得其讚美,亙古的夢願就會在三個愛願激揚的肉身上顯形成真……

  那時,一切放浪就任由其放浪吧,一切「淫蕩」就任由其「淫蕩」。那時,天地寂寂兮如悅其聲,星月輝輝兮如慕其形。

  設若時間並不是鐘錶,一切白晝的惡名都將在黑夜中聖化。娥呀,你的屁股從來就是這麼光彩照人嗎?薩呀,你的毛叢一向就是這樣野性張狂?丁一之花你為什麼動盪得如此動盪,昂揚得這般昂揚?是呀是呀我知道,丁一的欲望我當然知道:那是為了你們顫跳的雙乳,為了你們跌宕的腰身,為了那美妙的峰巒與溝壑,以及那溝壑中蓬勃的埋藏,或那由汩汩心泉所釀成的滴滴晶瑩……啊不不,絕不僅僅是為了那一處嬌嫩的孔或魅人的洞,或那晶瑩的露與襲人的風,而是為了那一處處神秘地帶的敞開,為了她們竟是如此自由、暢朗並聖潔地開放……並且那自由並不是單向的,那信任亦不止於雙向,而是系于多向的他者,朝向無邊的夜與無邊的思念……

  因而,這樣的時候,于幕後或遠方,隔壁以及隔壁的隔壁,你將聞一曲天籟般的哀歌:門前有棵菩提樹,站立在古井邊,我做過無數美夢,在她的綠蔭間……

  這歌聲在靜夜中流淌,隨時間而不停歇:今天像往日一樣,我流浪到深夜……啊朋友,到我這裡來,到這裡長安樂……

  這歌聲流入春天: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愛,可是我不能對他表白,滿懷的心腹話兒沒法講出來……

  這歌聲流向暮年:歲月像支無情的筆,在我臉上寫下痕跡,他們稱我們是老人了,梅姬,像泡沫被浪花沖洗,但你依舊還像從前,那樣年輕和美麗……

  流向北方的草原: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喲,為什麼旁邊沒有雲彩,我等待著美麗的姑娘喲,你為什麼還不到來喲呵……

  流向西部高原:三哥哥今年一十九,四妹子今年一十六,人人說咱們二人天配就,你把妹妹閃在那半路口……

  流向故鄉的村莊:走過來坐在我的身旁,不要離別得這樣匆忙,要記住紅河村你的故鄉,還有那熱愛你的姑娘……

  流向異域的河流:嗚喂,風兒呀吹動我的船帆,姑娘呀我要同你見面……當我還沒來到你的面前,你千萬要把我呀記在心間……

  流向遠方的海洋:親愛的我願同你去遠航,像一隻鴿子在海上自由飛翔……美麗的小鴿子呀,請你來到我身旁,我們飛過那藍色的海洋,走向遙遠地方……

  啊,所有流傳的歌都是情歌,所有的情歌都似哀歌——何謂哀歌?即對那「逝者如斯」的流連,對那美好如斯的禱告!因而所有的哀歌都是祈禱,祈禱飄向天際並在那兒匯合:馬車從天上下來,把我帶回我的家鄉……馬車從天上下來,把我帶回我的家鄉……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