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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變態與無恥


  設若想像力奔湧馳騁,使你遭受了「變態」之名的襲擾,或「無恥」二字的壓迫——譬如那史也曾就此向我發問,甚至是發難。我說:「那你想過沒有,人因何而『恥』?又憑什麼,必得千心一『態』?」

  這不免又讓我想起我與丁一初到人間的情景:樹影裡閃動起一盞盞陌生的目

  光,漸漸地圍攏過來,逼視過來,指指點點,哧哧竊笑……有個聲音說:「謔,瞧他呀,就這麼光著屁股站在街上!」又一個聲音說:「哈,這個小玩意兒不錯嘛,你就讓它這麼翹翹著給人看?」……赤裸的男孩於是羞愧難當,渾身上下發一陣冷,本能似的將那朵小小的萌芽遮住……——這就是「恥」嗎?但這,為什麼是「恥」?

  我便又記起伊甸,記起我從亞當起程、告別夏娃的情景:赤裸的亞當和赤裸的夏娃走出那樂園,手牽手一同眺望這吉凶莫測的人間。那時,他們也是忽然間渾身上下發一陣冷,於是羞愧難當,牽手分開,無措地垂落……而也就是在這時,虛冥中飄來些無花果葉,那葉子也是首先遮住了那兩朵不同的花……為什麼?這是為什麼?人因為懂得了羞恥而被逐出伊甸,但問題是:為什麼,人會感到羞恥?

  對此我久思不解。對此我猜想多年。

  不過你注意過動物嗎,所有的動物?當它們——比如說猿、魚、犬、馬——將身體最軟弱的部位展示給或暴露給同類的時候,你認為那是在表示什麼?對對,表示愛慕。還表示什麼?是呀是呀,還表示屈服!這就怪了,何以愛慕與屈服竟是相同的表達方式?莫非愛慕包含了屈服?抑或,屈服與愛慕竟可以互為表達?

  如果我說是的,估計你不會信。要是我說恨孕育著征服,你多半會信,但要是我說愛包含著屈服,你就不願意信。要是我說,愛是一種非凡的屈服,你大概會莫名其妙。要是我說,能夠解除征服的正是這非凡的屈服,你也許會覺得邏輯新穎,

  但對不對呢?可要是換句話,我說能夠解除恨的是愛,能夠解除恨的最初是愛,最終還得是愛,我想你一定能同意,甚至會讚賞。——唉咳,毛病就出在這兒:人是多麼嚮往愛呀,可人又是多麼的不願意屈服!毛病就出在這兒:人是多麼軟弱,而又是多麼的不願意承認軟弱啊!

  尤其是在白天。

  尤其是在轟鳴、蒸騰的白晝!

  因此夜要降臨。夜,是祈禱愛並且寧願屈服的時候,是祭祀愛因而奉獻屈服的時候。因為夜是訴說,是心魂掙脫開白晝的威迫而傾心相許的時候,是寧願屈服也要傾心相許的時候!

  但是,夜要你屈服於什麼?

  愛,並不屈服於暴戾,但是屈服於人的軟弱。

  自打上帝把人從混沌之中分離出來,便註定了人的軟弱。自打上帝把人分別成我、你、他,便註定了人的軟弱。上帝是以分離的方式製造差別,從而創造世界的:第一天他分離出晝和夜;第二天他分離出天空;第三天他分離開海洋與陸地,並在陸地上分離開各種各類的植物;第四天他分離出太陽、月亮和星星;第五天他分離開天上飛的、水裡遊的和陸地上走的種種牲畜、野獸和爬蟲;第六天他分離出人類,並把他們區分為男女;第七天上帝完成了他的創造,就休息了,「他賜福給第七天,聖化那一天為特別的日子」(《舊約·創世記》)。

  但是有個問題:上帝既已在第六天就區分出了男女,何以又在以後的日子裡抽出亞當的一條肋骨,分離出夏娃?啊,那分明是說:上帝在那聖化的一天,要人們脫離開繁重的勞作,脫離開一味的謀生。那分明是說:上帝要人們在那個特別的日子裡紀念起伊甸,從而有機會察看自己,和詢問別人。那分明是說:第六天所分離的,不過是動物一樣的男身女器,是無從表達也無以表達的空器荒形,唯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裡或行途中方可以分離開人和生命,才可以分離開心魂與肉體——比如:我與丁一。那分明是說:唯其如此,人才不至於終身終世地埋頭覓食、漫山漫野地瞎跑和沒心沒肺地繁殖……

  然而,這樣,軟弱就來了。

  不過這樣,愛願也就要來了。

  可是分離和軟弱來了,強者和征服也來了。於是恨就來了。

  如果,在白晝,你不肯屈服,你不甘示弱,那麼在黑夜你將渴望訴說。

  比如夢,即是訴說。比如所謂的「淫蕩」與「肮髒」,所謂的「無恥」和「變態」,那都可以是訴說。黑夜將償還你全部的訴說能力;性,蔚為極端。故而黑夜的訴說不可混同於白晝。任何一點點的言不由衷,行不盡意,或「性」不言心,就都是謊言。在夜的約定中,唯謊言才是淫蕩。夜的戲劇要的是敞開,是暢飲,是憂哀與盼念,是承認軟弱與寧願屈服,唯征服才是肮髒。但不是屈服於白晝,不是屈服於征服。是屈服於黑夜的召喚,屈服于無限的遠方與近前的殘缺,因而是屈服於軟弱,屈服于向愛並且能愛的心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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