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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有觀眾的《空牆之夜》(1)


  還是那間搬空的客廳。但這一回不靠橫線和豎線隔開,而是改用了顏色——把地面漆成紅、藍、白三塊獨立的區域。不同顏色的相接處即是「牆」。

  還是夜晚,還是那種約定的時間,但是多了一個人:呂薩。這不簡單。

  薩位於白色區域,或行或立或坐,意思是在街上;也可以看作是在觀眾席中;但主要是指在劇情之外。

  在劇情之外,未必就是在戲劇之外。在劇情之外僅僅是說不參與表演,而非不參與想像。不參與表演但參與想像,即是說:觀眾,是戲劇不可或缺的部分。甚至,不參與表演的,未必就不影響到表演;比如路人,比如劇情之外的存在或劇場之外的現實,都是表演者的想像資源,是劇情得以展開的勢能,是戲劇所以成立的原因。因而薩的在場絕非無關緊要。

  薩,或以路人的身份而在場,或以觀眾的身份而在場,今夜的戲劇所以不同尋常。

  事實上,也可以說,薩是作為一個潛在的表演者而在場的,就好比劇情中一個有名有姓卻從不露面的人物。因為,薩作為觀眾,不僅僅是一個想像者,也是一個被想像者——即隨時被表演者所感到、所牽掛、所猜測。她想像著表演者的情思,表演者也揣摩著她的心路,從而她也就影響著表演者,影響著劇情,成了一個潛在的劇中人。

  潛在的劇中人,此乃戲劇——而非一張入場券——賦予觀眾的權利。戲劇的要義是:並非只有表演者和既定的劇情有權訴說,實際上,觀眾也在訴說。有一種叫作「接受美學」的理論:美,正是在演與觀的呼應或交融之中誕生。因而有一種未

  來的戲劇期望:觀眾直接地、即興地、自由地參與到劇情中去。據說,已有些「先鋒戲劇家」做過了類似實驗。

  但今夜的戲劇並不「先鋒」。今夜的戲劇仍舊比較傳統。至於觀眾——比如說薩——的參與嘛,還只停留在丁一的希望裡,目前還不太現實。

  (那個不甘寂寞的史鐵生便又陰陽怪氣地插嘴了:「是不太現實呢,還是不太戲劇?」好問題!我說:「不太現實,所以還不太戲劇。」那史於是竊笑:「就是說今夜的戲劇,屈服于現實?」此史好生刁鑽!不過你先別急:「不太現實,所以才更戲劇!」該史遂不吭聲,唯一臉疑雲未去。先不理他。)

  劇本不加改動。一切還都是曾經設想的那樣:娥表演一個丁一所嚮往的女子,丁一則扮作娥所期盼的某一男人。他們要互相夢見對方,要互相成為對方的夢境。總之,是要讓以往的眺望,或窺視,在夢境中消失掉距離,或在約定中敞開遮蔽。

  比如開始是這樣:傍晚,或夜幕降臨之後,牆(紅藍相接處)的兩邊分別是一個單身男子和一個獨處的女人。兩個人都坐在桌前[注:凡及器物均為虛擬,故二人實際是站立,或席地而坐],兩張桌子頂牆對置,因而娥與丁一實際上是面對面地咫尺相望,面對面地咫尺相望但卻誰也不發現誰。女人對鏡梳妝——倒更像是默望丁一。男人在擺弄一架攝像機——低垂的頭卻似就要紮進娥的懷中。

  接下來,暑熱難熬或不堪孤寂,兩人先後出了家門(分別由紅、藍步入白),隨便走走。薩也在那兒——在「街上」,比如說乘涼,但其專注的目光又像似觀眾。娥走過薩身旁時輕聲說:「喂,我們也可以認識。如果我們認識我們也可以打個招呼。」薩沒意識到這話是對她說的,等明白過來,娥已走「遠」。「遠處」,丁一與娥迎面相遇,遊移的目光相互掃視一下但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說可擦肩而過時各自的神情卻都更莊重些,謹慎些,甚至是冷漠些。

  薩不由得喝彩:「對對對,確實是這樣!」

  「確實是啥樣?」娥笑問。

  「無關緊要的人,你倒可以自自然然地跟他打個招呼。可要是一個心儀已久的

  人不期而遇呢,你倒不敢那麼隨便了,倒不吭聲了,倒是要……」

  「要什麼?」

  「要裝孫子啦!」

  「是你跟秦漢吧?」娥說罷又走「遠」。

  薩開心地笑著。開心地笑,並且開心地點頭稱是。

  「噓——」丁一挑起一個手指,向她們晃晃。

  接著,男人和女人各自回到家(紅和藍)中。兩個垂頭喪氣的人,兩個心事重重的人,兩個孤孤單單的人都躺倒在床上瞪著眼睛想,想一會兒,想很久,自己都不知想到哪兒去了……

  薩遵囑把燈光調暗。

  響起了男人的畫外獨白:「夜,為什麼,還不來臨?」然後是女人的:「夢,為什麼,還不來呢?」

  這聲音一遍遍重複,好像夢囈,或似天籟,漸漸含混不清。燈光隨之熄滅。

  現在真的像是在劇場裡了:四周寂暗,鴉雀無聲。過一會兒,瞳孔適應了,才看見近窗的地板上亮起兩方清朗的月色,並有斑斑樹影遊移——「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遂使得丁、娥輾轉反側,似徘徊於夢之邊緣……

  薩有些緊張了,猜不透將要發生什麼。

  薩坐在月光所不及的角落裡,瑟瑟地甚至有些抖:「喂,你們等會兒行嗎?我……我去趟衛生間。」

  薩不敢動。屏息,側耳,薩唯望自己沒有違犯什麼規則。

  「要上廁所的觀眾請注意,要上廁所的觀眾請注意,」仿佛劇場裡播放通知,

  寂靜中響起丁一故作呆板的聲音,「女士們先生們,要上廁所您就儘管上廁所吧,不必請示導演。」

  娥先笑起來。然後是丁一。薩半天才聽明白是怎麼回事。笑聲使薩放鬆了些:「我去去就來。」

  丁一的聲音:「是的是的,沒人以為您會一去不歸。」娥閉上眼睛。娥聽出了那廝不同以往的興奮。

  薩回來時,丁一已站在藍區邊緣——男人正癡迷地窺望著紅區中的女人,窺望她的獨處、她的睡態,一如窺望她的夢境與心途……而那睡夢中的女人必也是心緒騷動,思欲翩躚,幻念紛然——因故娥被攪擾得不能安寢,一忽兒伸展,一忽兒蜷縮,一忽兒仰面長籲,一忽兒伏身短歎,以至於優雅全失,端莊盡去……以至於其情其態令那男人心搖神往,或驚醒了丁一的心聲:

  「啊,你就是平素那個高傲的女子?隔壁那個冷冰冰、目空一切的女人?」

  「喂喂,那是牆啊,」薩站起來沖丁一喊,「你看不見她的!」

  丁一仰首閉目,如訴如誦:「但這是想像,沒有什麼牆能夠擋住一個人的想像!」這句曾經的提示,正好拿來作今夜的臺詞,抑或空冥之中神明的允諾。

  薩於是看見:男人走過牆來,走向女人,月光一樣地貼近她,端詳她,夜風一樣地圍繞她,撩撥她……薩於是看見:男人舉起攝像機,要讓這女人的真相鐵證如山,要把她放縱的黑夜抑或童真的睡姿刻進永遠的記憶,刻進將來,甚至刻進過去……薩於是看見:由於這男人的到來,睡的魔法忽然失效,在夢的可能性中女人安恬地睜開眼睛,坐起來,接受他,允許他,迎合著他的愛撫……

  「娥你穿幫了吧?」薩又喊道,「那是他的願望,你睡著了你並不知道!」

  「但那不光是一個男人的想像啊,薩!這也是一個看似冰冷,看似目空一切的女人的心願!」

  於是,夢中的男女,抑或戲劇中的丁、娥,相擁而吻,如醉如癡——

  這一向你都在哪兒呀?

  群山響遍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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