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鐵生 > 我的丁一之旅 | 上頁 下頁
105.性虐(3)


  秦漢:「比如說我吧,我是什麼?我就是我的理解,我就是我的記憶,我就是我的印象、我的思想、我的情緒……除此之外什麼是我呢?你上哪兒找我去?再比如你,丁一,因為剛才說過的這些事,現在,你就又多出了一些記憶和印象了,對此你有怎樣的理解和思緒那完全是你自己的事了。你有怎樣的理解和思緒,這世上就會有個怎樣理解著和思緒著的丁一,而那件事已經過去,像一個音符那樣已經過去了,但它並不消失,它是在你的理解和思緒裡延續,在很多人的記憶裡延續,在一個個接踵而至的音符上延續、疊加、變幻,演成樂章。」

  哈,他也是這樣說的——音符和樂章!

  丁一:「秦兄,這些年你是不是在研究哲學?」

  秦漢:「那你就太輕看哲學了。我不過是個不能不有些想法,不能不有些思緒和猜想的人。」

  行魂!沒錯兒,我的同道!就譬如此地一首民歌所唱:「淒厲的北風吹過,漫漫的黃沙掠過……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

  那永遠的行魂也正途經著淒厲北風,和漫漫黃沙,途經著秦漢。而且看來,那縷行魂跋涉得比我還要艱辛,遊走得比我還要遼遠。

  「什麼事呢?」丁一還是陷在對具體之事的猜想裡,「依你想,Z和O,他們可能有什麼事呢?」

  秦漢舒展一下四肢,站起來四處走走,朝廚房裡瞧瞧,故意大聲說:「謔,這麼多好東西,丁一你小子有口福!」

  但廚房裡只有切菜聲,只有薩輕輕的哼唱,沒有應答。我猜薩一定是在心裡嘟囔呢:喂狗!

  「不不,我還有事。」丁一說。

  這廝還算有眼色,看出了薩的精心準備全是為了與秦漢共度——不敢說良宵吧,至少是盼望已久的好時光。

  秦漢再度把尷尬掩飾成不經意,轉回身對丁一說:「比如性虐,你說那是一種極端的愛的形式,一般說來是的,但它也可以是一種極端的恨的形式。」

  丁一:「你說畫家?」秦漢:「不管誰。」

  丁一:「對對,隨便誰。」

  秦漢:「如果——我是說如果,施虐者不是享受其假,卻是在欣賞其真,那他希望的就不是愛,不是恨的消失,而是征服的實現了。這一點誰最清楚?」

  丁一:「誰?」

  秦漢:「受虐者。」

  丁一:「女教師發現畫家原來是這樣,是嗎?」

  秦漢:「不知道。我沒說。我只知道我的猜想和我的疑問。現在我又知道了,你也有了某些猜想,和某些疑問。如此而已。」

  丁一:「所以你不結婚,是嗎秦兄?」

  秦漢:「又來了又來了!再說一遍,這事與我無關。」丁一:「可你的全部印象才是你呀,怎麼會與你無關?」

  秦漢:「我全部印象的一部分是:如果那種極端,在Z那兒並不是戲劇,而是現實,是強者的滿足,是報復的模擬,那麼O,女教師O才可能說出那樣的話。」

  那天,直到我隨丁一一同離開,薩再也沒有露面,唯廚房裡和陽臺上晃動著她的身影,晃動著她斷斷續續地哼唱。

  秦漢送丁一出門時,迎面又來了幾位他的客人。

  「正好,正好,」秦漢招呼著那幾個人,「今天我這兒有好吃的。」

  「凍餃子還是方便面?」

  「不不,真正的晚飯!」

  唉唉,丁一和我互相歎道,可憐的薩呀!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