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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夜的戲劇(2)


  但在丁一的記憶裡或在我的願望中,這樣的夜,永遠都不會——或永遠都不要

  ——有什麼結尾。就讓他(她)潮湧潮落,一浪高過一浪;就讓他(她)激流險灘,一環緊扣一環;就讓他(她)靈感疊起,精彩紛呈,就讓他(她)山重水複,柳暗花明……

  直至風熄浪靜,直至月遠雲高,直至娥緩緩起身走去窗前……這當兒連我也似始料不及,那丁疾喘吁吁地忽然冒出一句千古絕唱:

  「娥,你的屁股好大呀!——」

  娥迅即轉身,立定了看他,驚訝,羞赧,卻又似喜出望外。

  受了鼓舞的丁一於是扯開喉嚨再喊:「娥,你這個了不起的女——人!你咋會有這麼高不可攀的腚——啊!」

  這一聲浪喊順天而遊,信天而遊……於是乎那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娥與夏娃

  ——被撩撥得愈發狂浪,癡笑著,扭動著,盡力使那豐腴的部分更其炫耀,使那隱秘的所在更其張揚……

  於是我和那丁齊聲喊道:「娥你平時就是這樣嗎——平時,以往,一向,娥你都把這珍寶藏在了哪兒呀——」

  娥的腳步漸顯踉蹌……娥的目光漸入迷離……夏娃在娥的肉體上盡情施展,把那天賦的語言發揮到無以復加,把從伊甸至今的期冀與憂傷都灑進這月夜良辰,把娥一生的心願和隱秘都付與今宵……

  我和丁一的喊聲隨即變作喃喃絮語,變作夢囈般的訴說:「娥呀,你這個浪婦,你這個騷貨,你這個不知羞恥的女人,原來你也是這樣欲念橫生,這樣春情難耐,這般風情萬種……那麼平時,以往,一向,你也是這樣的嗎?可你隱藏得真叫好哇,你偽裝得可真叫像呀!怎麼我盯著所有那些窈窕淑女看,我都沒有認出你呢?怎麼我盯著所有那些優雅或妖豔的女子看,我都沒能找到你呢?唉唉,可你看看你現在這副樣子吧——你這個端莊又赤裸的娥,你這個優雅又放蕩的夏娃!自伊甸一別我千里迢迢,為的就是要找你呀,如今你來了,好哇好哇你可算是來啦……可你還記得你平素的樣子嗎?優雅得讓人仰慕,端莊得讓人愧對,高貴得讓人欲近不能……請你還像以往那樣優雅端莊,好嗎?請你還像在別人面前那樣矜持冷麗,好嗎?但不要再把你真實的身體遮擋起來,不要再把你真確的心魂埋藏起來,千萬千萬再別穿上那件素白的衣裙,或那件『裸體之衣』吧……」

  於是乎在月光中就好似在舞臺上,赤裸的夏娃輕移秀步,款款而行……於是乎在寂靜的黑夜裡就好似在喧嚷的白晝中,赤裸的娥凝眸顧盼,旁若無人……

  「對呀對呀,就是要這樣!」我和丁一的喃喃絮語就好似幕後的旁白,「這樣,我就不會認不出你了。這樣,我就不會找不到你了。這樣世界上就不會有高貴和卑賤了,就不會有『我們』『你們』和『他們』了,就不會再有一個被忽略的廚師和他的兒子,也就不會有什麼『流氓』了……」

  月移影動,輕柔曼妙的腳步漸成舞蹈……娥與夏娃,遂像童年那樣展開稚氣的舞姿,像在伊甸那樣一無顧忌,伸屈,舒展,敞開,以至於暴露……月光撫摸她的豐臀,照亮她幽暗的溝壑,照耀那自伊甸而來的關鍵的語言或信物……

  但舞蹈是什麼?

  如果歌唱是心靈間的呼喚,我在想:那麼舞蹈是什麼?

  那實在是比歌唱期待得更要深遠!那已不只是我在呼喚你,你在呼喚他人,已不止於我們相互間的呼喚啦,那是我們在一同呼喚上蒼!呼喚,和仰望,同時也讓蒼天俯瞰你我——看這有限之身的無限表達,看這囚拘之魂不屈的行走與訴說,看這扭動的腰身,看這浪動的軀體,看這踢踏的腳步、飛揚的發縷以及揮灑的淚光……看那寂寞的蒼穹因之而得了點睛之筆,看這一點欲望如何鋪開成愛的恒途,或娥與丁一如何感恩于亞當與夏娃的重逢……

  是呀是呀,這才是舞蹈!就舞蹈的本義而言,從來就不是為了阿諛權貴,不是為了給什麼人助興,或給什麼人消遣的,甚至也不單是為了你我互相的觀看,那是向天而籲啊,真正的「籲天錄」!——看呀你,蒼天!你看這能不能行?你看這夠不夠好?你看這喘息著的匍匐,嘶喊著的隆起,跳蕩著的昂揚和這顫抖著的流淌,這風這雨,這電閃雷鳴,這峰巒溝壑……這凹凸之花可符合了你的囑託?這天賦的語言可道出了你的心願嗎?

  啊,那個美妙的夜晚!那個瘋狂的夜晚,那個不顧羞恥或已然放棄了羞恥的夜晚,那個放浪或是放浪終於得到了讚美的夜晚啊!月在中天,風在近旁,人寧願在那樣的夜裡成為「流氓」與「蕩婦」!

  然後娥停止了舞步。也許是累了,她撲通一下躺倒在地板上,滿臉是淚,快樂地哭泣著。

  丁一攜我退到屋中離她最遠的角落,癡癡地望著她。

  再然後她站起身,走到琴前,坐下。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

  琴聲響了。

  琴聲響了,月光伴那溫柔的旋律照耀著娥的肩頸,幽暗伴那彌漫的欲望擁攬起娥的腰身,夜風更似遊弋千年的夢境,聚攏於娥的指尖或心中……

  琴聲由溫柔而至深長,想必娥是知道,自伊甸一別,丁一的目光曾曆多少眺望……琴聲由深長變為諧謔,想必娥是知道,春光一度繚亂,那敏感的丁一之花曾曆多少荒唐……琴聲漸漸莊重,想必夏娃她已然確信:亞當已由伊甸走來丁一,我為她看守多年的慶典就在此刻……琴聲進而奔湧,進而流暢,是呀上帝他必已經允諾:人間那一種非凡的話語你們如今要為她/他說,伊甸那次臨別的盟約到了履行的時刻……

  但琴聲忽又猶豫。

  怎麼了夏娃?怎麼了娥?啊,我當然還記得那些遠山、近樹,記得那遠山背後的飛霞……我當然還記得那人山人海中的奔走,與尋覓……我當然還記得那些紛紜的幻夢,醒來卻是無邊無際的別人,無邊無際的白晝……

  琴聲於是漸趨空淨,又回到了那曲《童年情景》。——回到了丁一被授予那條四寸寬的紅布之時:夏娃,你一向就在那個驕傲的娥中嗎?——回到了那個瘦小而可怕的孩子的近前:娥,當我抱著那只用於阿諛的破足球回家的時候,你是否就在近旁?——回到了桂花飄香的那個夏夜:夏娃,你也曾在那個端莊但是憂鬱的泠泠之中嗎?你是否也會像她那樣謹慎地裹緊衣裙,看我們永遠都是別人,並在流螢與繁星的群舞之中說出那樣無情無義的話?——回到了一個更為遙遠的夏日,那丁與一個小姐姐盡情玩耍之後的難捨難分的傍晚:娥呀,要是我第二天去那棵大樹下等你,你會不會像她一樣再也不來?

  琴聲戛然而止。

  「不,不會的!」——在我的印象裡娥就是這樣喊著,跳開琴前。

  「不會的,不會的呀丁一!」——在我的印象裡娥就是這樣喊著,撲向丁一。

  「我怎麼會再也不來呢?你看看我看看我呀,我就在這兒!」——娥急切地向我們走來時,丁一記得她就是這樣喊著的。「看我呀,我要你看我,我要你永遠這樣看我!用你飽滿的熱情,用你貪婪的欲望,看遍我的身體,看進我的心中!」——在我的印象裡娥就是這樣喊著,這樣喃喃地說著,穿過月光,穿過幽暗,穿過往日與別人,走近我,直至把她熾熱的隱秘貼近丁一熾熱的唇舌……

  於是我再度飛出丁一。就像那只白色的大鳥在夜空中飛得悠然,暢朗,飛得自由自在,卻既不空茫也無驚惶……因為就在下面,在這暫時沉寂但終要喧囂的人間有著娥的牽掛!因為就在下面,在這蒼茫如山海般的別人之中,夏娃她已經到來……因而我並不急著回去。因為就在近旁,娥以其美妙的呻吟使夏娃同我一齊飛翔,一同看望人間,看望大地,看望丁一和娥,看他倆就像我們投在大地上的美麗的影子……因而我並不急著回去。因為夏娃和我,正互相問著:下面那兩個風流男女,他們是誰?因為我和夏娃互相回答:那是一對有了福的人呀!因而我並不急著回去,飛呀飛呀,飛向天地的盡頭,飛向天地之沒有盡頭的深處……

  但就在這酣暢淋漓的飛翔與看望之中,我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依呢?依在哪兒?依,她怎樣了?以及,她正走在怎樣的心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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