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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結尾與無限


  「完了?」丁一問。

  「可以算完了,」秦漢說,「還有一分多鐘吧。」

  「結尾怎麼回事兒?」

  「結尾怎麼回事兒你認為重要嗎?」

  丁一盯著熒屏上的「雪花」發愣,樣子很有點像影片中的彼得。我知道這廝未必是全看懂了,但他分明是感到了這部影片的與眾不同。

  他悄聲問我:好像是有點兒意思,是嗎你說?

  我心說好,孺子可教!便反問他:哪點兒呢?比如說哪兒,什麼,或者說怎麼,有意思呢?

  他捧了酒杯瞪著電視想了又想,然後抱怨:「誰這麼手賤把結尾給洗了?」

  「我,我洗的。」秦漢說,「你那麼想知道結尾嗎?好吧我告訴你,老套子,

  安和詹相愛了。」

  「然後呢?」

  「問得好。然後呢——這才是結尾!所以那種人為的東西最好是去掉。」

  那丁便又悄聲問我:嘿,你說呢?

  我說:這問題還是你們倆談吧,對我來說從來就沒有什麼結尾。

  啥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你是說,壓根兒就都是謊言,根本就沒有愛情?

  哎喲喂怎麼了這是?剛誇完你「孺子可教」。沒有結尾就是沒有愛情嗎?

  「娥的想法倒是跟你差不多。」秦漢把話頭接了過去,「娥也是認為不如保留著那樣一個結尾,否則嘛,她說人活得就怕太過荒唐了。」

  「對呀對呀!」丁一說,「你不覺得娥是想……想保留住一點兒希望嗎?」

  好極了,好極了!丁哥們兒我跟了你這麼多年了,就這句話你說得靠譜兒。

  連秦漢也點頭,但他笑一笑又說:「可是有嗎,希望?」「應該有。」丁一回答得有點含糊。

  我急忙幫腔:「當然得有!」我心說廢什麼話呀,要是連希望都沒有我上你們這兒幹嗎來了?

  「當然得有?」秦漢抓住了那個「得」字。

  「或者說,一定會有。」

  「那好,說說看,你都希望什麼?」

  「比如說吧,剛才那部影片希望的是什麼?」

  算了丁一,還是我直接跟他練吧,我不信今兒我還真碰上對手了!

  「希望的是沒有謊言!至少在某種時刻,至少要有一種機會,人與人可以赤誠相見,可以相互袒露心魂。」

  「不錯,你說得很動聽,但我問的是:這可能嗎?」

  「你可能不死嗎?但是你要活著!」

  這一下把秦漢問得頻頻喝酒。對於我的突然加入,他明顯有點措手不及。

  「死,」半天他才又擠出一句,「你覺得可怕嗎?」

  轉移主題,這傢伙在轉移主題!不過這恰恰說明我點到了他的要害。

  「怎麼,你不怕?」我心說來吧,既有班門弄斧的,就有將計就計的。

  秦漢晃著酒杯,看那殷紅的液體在杯壁上潮汐般爬上爬下,然後慢條斯理地說道:「死有什麼可怕?比如說吧,每一個人都不過是水面上的一個浪,浪死了,水還在。」看來這問題他早有深思熟慮。

  「那又怎樣呢?」我問。

  他笑笑,說:「惹麻煩的總歸是浪,平安快樂的,永遠是水。」

  「你是說,沒有浪的水?」

  「我是說永恆。」

  「永恆的死水?」

  他又是一怔:「唉,算啦算啦,這不是誰都能懂的。問題是你沒到過那兒。」我暗笑:倒是你懂!「你到過哪兒?」

  「怎麼說呢?」秦漢瞄一眼丁一,意思是:跟你說這些,你能懂嗎?然後舒一口氣道:「那兒嘛,說文了就是無妨無礙,得大自在;說俗了就是想哪兒是哪兒,徹底的自由,毫無限制。」

  「無限——我可以這麼理解嗎?」

  「也可以這麼說。」

  「可是無限,」我問秦漢,「怎麼能到呢?」我又問:「一到,不就又成了有限了?」

  我又問:「無限的意思,不就是指無窮無盡嗎?」

  我見他的酒杯在微微顫抖。「嗯……或者說,是通向無限吧。」他說。

  「可哪兒不是通向著無限呢?比如此時此地,不通向無限?四周,空間和時

  間,任何角度任何方向,不從來都是通向著無限的嗎?」

  他又開始不停地搖晃酒杯了,微笑中明顯有著一絲驚愣,但很快,微笑掩蓋掉驚愣,他故作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說:「咳,算啦,不說這個。」

  「天機不可洩露?」我緊盯著他。

  他機智地把話題拽回來:「可你還沒告訴我,希望在哪兒?」

  「好,我告訴你:你,秦漢,此時此刻,就在希望中。」

  「何以見得?」

  「希望,恰恰就是通向,而非到達。」

  「你真固執。可我敢跟你打賭,你那種希望根本就沒有希望。」

  「希望就是希望,怎麼會又沒希望了呢?其實,你是想說根本就不可能實現,對嗎?」

  「對,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丁一插嘴道,「只要有希望,只要那希望是正當的,為什麼

  不能實現?」(事後我發現,由於丁一的插嘴,還是讓秦漢轉移了主題。)

  「比如說,性,」秦漢說,「你還記不記得詹說的那句話?——『問題是那種時候,我總覺得我忍不住要說謊』。」

  「記得。咋了?」

  「以性為引誘的愛,註定的,從始至終包含著欺騙。」

  「註定的?不太絕對嗎?」

  「當然絕對!因為性,從來是優勝劣汰。可是愛是什麼,愛是為了什麼,你想過沒有?」

  唔,身魂牴牾,他肯定是要說這個了(我當然想過,比如說我一向是以某種祈盼為鼓舞,而那丁壓根兒是欲望的燃燒)!看來這秦漢還真不是個好對付的。

  他放下酒杯,一邊來來回回地踱步一邊說:「誰都會說性愛,性愛性愛性愛!其實呢,性跟愛壓根兒兩碼事,所有的悲劇都是因為這個。性,壓根兒是要挑好的,挑美的,挑酷的、靚的,挑健康的、聰明的、有能力的,或者是有思想、有抱負的,有作為的……總之是優勢群體。優勢,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各方面的強大,意味著可以多多地佔有!當然不光是物質,還有榮譽、聲名、權力,總之優勢意味著權力!人們只知道錢、權可以交換,卻忽視了名、權也可以交換,一切剛才說過的那些優勢都可以拿來跟錢和權做做交易。這是個以利易利的時代,哪兒還有愛什麼事兒?」

  啊,這個秦漢!

  「可是愛,愛是什麼呢?」他又說,「愛是要你平等地善待一切,一切他者,

  一切上帝的造物!可要是連人都要分成三六九等,你還能善待什麼?要我說,什麼

  濫殺野生動物呀,過度砍伐、過度放牧呀,水資源枯竭呀,把臭氧層弄出個大窟窿來呀,等等等等都屬性的作為,權力的作為,物欲的作為,早已經毫無愛意!」

  你必須承認,「士隔三日,當刮目相看。」

  「性愛性愛,如同說水火水火。你認為水和火,可以相容嗎?」

  「照你這麼說,愛情,是不可能的了?」「要是人都那麼看重性的話!」

  「你不會認為,人,應該絕種吧?」

  「對不起,這回是你在偷換概念。」

  我KAO,丁兄,你這老同學厲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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