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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窺視


  鑒於看穿了畜牲們的絕無羞恥之虞,我忽又明白了一件事:人的軟弱、屈服、懼怕與防範等等,根本的原因是我們嚮往愛情。否則無所謂。否則你什麼感受都不會有,你就剩了肉體——這一份純粹的畜牲!當然啦,也不會有夢。順便提一句:快樂與幸福是兩碼事,快樂僅僅是一種生理反應,猿魚犬馬也有,而幸福,全在於心魂的牽繫。

  所以我千里迢迢尋找夏娃。——無論是在丁一,還是在史鐵生,抑或最初從亞當出發,都是一樣。

  但是現在,我拘于丁一,夏娃藏在別人,丁一一帶又是人人都在衣中,人人都在牆後,眼睛抵擋著眼睛,心防範著心,這可咋辦?

  「喂,告訴我,你到底是誰?」——謔,瘋子,准是個瘋子!

  「喂,告訴我,夏娃在你們誰中?」——哼,白癡,甭理他!「喂,還記得我嗎?曾在伊甸?(或『去年在馬裡昂巴』①?)」——哈,這傻B!要麼就是:哇,臭流氓……

  一定是這樣。一定會是這樣。

  因而我和丁一有了一種難耐的渴望——穿透所有的衣和牆,看看那兒到底住的誰?她/他們,是否也有著同我們一樣的渴望,一樣的嚮往,並且也跟我們一樣不得不藏匿起由衷的心願?或者,那是誰,也正像我們一樣形單影隻,四顧張望?

  所以我和丁一不斷地張望,朝向陌生的人群,朝著一切牆的背後,朝著所有可能被遮蔽的地方……甚至,以黑夜的夢景作為呼喚,以白晝的想像(白日夢)作為祈禱,我和丁一張望複張望……想像那枯寂的牆後的真確生命,想像那呆板的衣內的蓬勃肉體,想像那拘謹之身中的鮮活心魂……想像夏娃的旅程,想像夏娃的抵達,想像

  夏娃的居身……想像那居身的美妙動人,以及那美妙居身中跳蕩著的確鑿是夏娃之魂……想像她的安寧與熱烈,想像她素常的警惕與獨處時的忘情,想像她同我們一樣張望著的目光——望穿秋水,夢斷天涯……想像她自伊甸至今一向珍藏的信物,或為重逢而默守多年的諾言,想像她為那悠久的盟約而悉心籌備的隆重時節!

  然而然而!要麼是這張望本就不軌,要麼是我錯看了丁一——誰料我的夢景卻推波助瀾令那丁色膽陡漲,我的想像竟助紂為虐,喚醒了他蟄伏已久的窺視欲。

  先是在街上,公共場合,人群中的無論哪兒,我發現此丁不時地兩眼發直,循其視線望去,極目處必一窈窕淑女,或妖冶女郎。而後在海濱,沙灘上泳裝繽紛,浴場中妙體閃爍,丁先生更是周身血湧,目不暇接。再次於家中,獨坐桌前,獨坐於夏天的蟬鳴中或冬日的爐火旁,這丁常呆愣不語,莫知所思,忽而癡然捉筆,狂抹癲塗——真是讓人不好意思,筆下盡是些豔身浪體,纖毫畢露。

  我笑他:喂喂,現而今的黃色畫報、錄像唾手可得,何勞先生用此拙力?

  那丁不以為然:那都是死的呀兄弟,你看不出?畫報上的全像遺體,錄像裡的都是幽靈!

  此說倒讓我悄存快意,或引以為志同道合。

  可誰料,有一回,甚至幾回,我發現那廝居然偷窺異性沐浴。這還了得!我喊他:嘿嘿,幹嗎呢你!他甚至顧不上理我,只揮揮手:噓——別嚷……他居然看得專注。我又喊他:嘿嘿,嘿——他竟不聞,猶自看得癡迷。我說行了嘿哥們兒,還記得你當年的醜事不?他這才怏怏走開。我說真沒想到你會幹出這種事!他不睬,顧自回味,猶難自拔。我再說:原來你真是個流氓!他腳下仿佛一絆,幻想這才淡去,乜眼瞅我。

  什麼,流氓?你倒給咱說說,啥叫流氓?

  你這樣看別人,就是流氓!

  為什麼?難道你就沒這樣看過?

  沒!

  我是說在街上,在人群中,在你斜視的目光裡,不為人知的角度。

  嘿,我心說好嘛,這可是惡人先告狀:那是你呀哥們兒!怎麼栽給我?

  好,那麼在心裡,夢裡,在你的想像中,夏娃她啥樣?

  他這一問,我倒真有點含糊。

  一個老太婆?還是僅僅一身漂亮的包裝?

  可是,我沒偷看!

  可你偷想!告訴我,在心裡、夢裡、想像裡,你都看見了什麼?

  咳咳,您看這小子問的!

  我替你說了吧,那丁道,一個美妙動人的女人!可一個美妙動人的女人絕不會止于楚楚衣冠,這你承認嗎?

  哈,丁一!倒是你來教訓我嗎?我得反攻:你倒不如像先前那樣,到畫報裡和錄像裡偷偷地看呢,到海濱浴場去公開地看呢!

  那不一樣!丁一喊道,似靈機忽通,浴場裡哪有真正的赤裸?那兒的人都像你說的,一身「裸體之衣」!要麼她們離你很遠,傲慢得像一群蠟像,要麼我正想挨她們近些看看清楚,她們就跳起來像你一樣說我是白癡,流氓,精神病……

  你以為你不是?

  好好,咱不鬥嘴。說實在的,我也早對她們沒什麼興趣了——那些海濱上的模仿秀,招搖其實空泛的模特兒,標緻其實僵死的所謂人體美,那些漂亮的空殼!單純的裸體,哥們兒你說是啥?不過皮膚包裹的一塊有限空間,絲毫也不能擴展,不能飄繚、動盪,除了裸體你再也看不出別的,除了像裸體她們甚至都不像女人!

  這小子真讓我吃驚:丁一有可能天賦不凡。

  可是一個獨處的女人你見過嗎?他說,比如一個沐浴中的女人,那絕不一樣!她是那麼自由,舒展,毫不做作,既柔弱又強大,既優美又真確;柔弱得讓你想親近她,強大得讓你覺得可以依賴,優美和真確得讓你想要融入她們……而她們又是那樣地不加防範,旁若無人,無比的安靜中埋藏著難以想像的熱烈,熱烈卻又毫不張揚,時間一樣的悠久,沉重,憂傷……時間真是沉重又憂傷啊,你說是嗎?但卻被她們納入蓬勃,靈動,納入綿綿不絕的自在與悠然。她們的眼神,表情,她們的每一部分和她們所有的動作,都在說著一句話……都在說著……

  什麼?

  那丁垂眸,久思不得其句。

  這回讓我來替你說吧,那句話是:這兒沒有別人,這兒無衣無牆。

  丁一差點跳起來:是是是,就這句!哎喲喂,行啊你哥們兒!

  廢話!我是誰?永遠的行魂!記住:我就是旅途,是坎坷,是潛意識,是你全部的秘密……啊算了算了,不說這些。但你還是流氓!

  又咋啦?

  違法。違法了呀,你懂嗎?

  唔,那丁哧哧竊笑,咱倆,不說這個。

  ①《去年在馬裡昂巴》是法國作家羅伯-格裡葉的著名劇作,劇中那男人遠比我在丁一幸運,他以夢囈般的言詞輕易就將那女人從現實喚回到夢中,從僵死的真實喚醒進鮮活的虛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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