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鐵生 > 我的丁一之旅 | 上頁 下頁
53.亙古之疑


  是呀,一直就有個問題:為什麼,性,這自然之花,這天賦的吸引與交合,在人類竟會是羞恥?而在其他動物卻從來都是正當,絕無羞愧可言?

  事實上,自從丁一不慎而成「流氓」之日起,這個問題就開始困擾我了。

  證據很多。色鬼、淫棍、破鞋、騷貨、流氓、婊子……人類為性羞辱所創造的惡名舉不勝舉。再比如對那些在性關係上過於隨便,或在性方式上不拘一格的人,人們怎麼說?乾脆說他們不是人,「簡直是畜牲!」

  言外之意畜牲是怎麼做都行的。然而畜牲偏就不爭氣,世世代代唯傳承著一種做法:交配;只看重著一項目的:繁殖。

  那麼人呢,人當如何?人從來就是偷偷摸摸、掩人耳目地行其性愛的嗎?不哇,在我悠久的旅行中,我記得那曾經不僅是正當,而且是榮耀!電閃雷鳴般的交合,狂風暴雨似的傾注,那是強猛,是旺盛,是威儀和美麗啊!從什麼時候起不再是這樣了?什麼時候,以及什麼原因,使人丟失了這份自由?什麼時候以及什麼原因,使人放棄了這份坦蕩呢?

  啊,伊甸!還是那條蛇,那棵樹,那樹上的果實!就因為亞當和夏娃吃了那樹上的果實,人才看見了羞恥!對了對了,就是從那時候就是因為這件事,一個沒有遮蔽、沒有攻防,一個不分你我的樂園已不復存在。就是從那時候就是因為這件事,你看見了我,我發現了你,大家都注意到了互相的區別。也就是從那時起和因為這件事,你藏匿起你的心願,我掩蓋住我的秘密;為此我們穿起衣裳,為此我們壘牆築屋,用衣和牆來宣佈各自的尊嚴,用衣和牆來躲避對方的目光,來提醒對方的尊重和警惕……於是乎赤裸成了恥辱,於是乎「人心隔肚皮」——身在咫尺,心在天涯。

  是呀,宣佈!這一切都是宣佈,是暗示,是表達,是話語!

  所以,分離與羞恥,無不是語言的肇始。

  所以,防範與探問,無不是語言的繼續。

  (怪不得此地有一本書呢——《絕對隱私》,單憑其書名即可暢銷。)

  所以呀,在外人面前你要衣冠齊整,舉止有度;在熟人面前方可披衣趿鞋,嬉笑隨意;在家人面前你甚至可以赤膊,可以哭泣;唯在愛人跟前你才可以袒露心願,敞開心扉。

  所以嘛,敞開,是語言的嚮往。因而呢,愛欲,是語言的極致。

  說得坦率些:那件最小最薄的三角內衣,是最後的關卡,甚至符咒,它擔負著最為關鍵的遮蔽。——人呀,你要小心:這世上最美與最醜的話語都藏在這裡面!

  (還記得一種殘忍的遊戲嗎?關閉的門中既可能是美女,也沒準兒是野獸!)所以,從這最薄最小的衣中,既可能解放出愛願,也沒準兒走漏出陰謀……

  啊哈!來此丁一不久,我已看穿斯芬克斯變著花樣玩出的這個小把戲:性,之於人,是一種語言甚至是性命攸關的語言!而於畜牲,則除去交配和繁殖便再無意蘊,故而它們無憂無虞,也便無須乎額外的勞累和麻煩了。然而,一向夢想翩躚的人哪,你要是猜不透斯芬克斯的這個謎語,則難免會像不久之後的丁一那樣,倒對畜牲的「坦蕩」與「自由」心存嚮往,甚而至於身體力行了。

  不過現在,緊迫的問題是:人有種種自由,何故不可以有畜牲那樣的坦蕩?是呀是呀,沒有誰說不可以。當然可以。不管什麼事,唯其有過了,便是可以。只是我來丁一畢竟不久,不免憂慮:只怕那樣的話就得麻煩你放棄夢想了,以致放棄語言。而且,放棄,是否就夠了呢?好像還不夠,好像得壓根兒沒有才行。記得我棲魂猿身魚體那會兒,就壓根兒不說不想也不夢,晝夜無話;有,也只是些吃喝屙撒操的零星信息。

  夢,這件事,不是你想有就有,想沒有就沒有的。

  愛情也是。你問愛情有還是沒有嗎?對不起,一問就有。

  語言就更是如此。

  你去問問猿魚犬馬吧,無論什麼事你去問問它們你就會明白啥叫沒有了。依我生生世世的經驗看,人間,世上,情況大抵如此,至今沒有太多變化。

  不過,有一點得說清楚:以上「畜牲」二字,概無惡意。一來呢,對人以外的一切動物,這都是合法稱謂。二來,一切居魂之器——肉體、肉身、身體或身器——究其實,都也不過是動物。當然了,「畜牲」二字也可成罵,但那是譴責,是出於對人的遺憾或提醒:你一個心魂俱在之人,怎就管不好自己的動物呢,倒讓它做了你的主?——就好比含辛茹苦的妻子痛斥酗酒的丈夫:「你咋就管不住你這張嘴!」——又好比那邊的莊稼地裡有人喊:「喂!這是誰家的驢,吃了隊裡的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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