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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別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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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夏娃呢,夏娃她在哪兒? 我仍自牽念夏娃。夏娃她正途經何處,譬如我已抵達丁一? 夏娃沒有地址。她一向不留地址,唯一的消息是:夏娃藏於別人。 人山人海的深處。熙熙攘攘的街頭,或悄無聲息的室內。一切可能的路上。山間,曠野,風雨中,驕陽下。顛簸的車廂或夜行的航船。某一處空間,某一種情緒,空間和情緒所牽連鋪陳的歷史裡面,或牽連鋪陳的歷史正在造就的一個點上、一種時刻……夏娃她必定在著。 因為我的思念,夏娃她必定在著。 因為我的尋找,夏娃她必定在著。 因為千千萬萬的別人,所以夏娃她在。 自從伊甸分手,自從那無花果葉飄然而至,遮蔽了我們的信物,抑或其實是遮蔽了愛戀者獨具的語言……我們就成了別人。 我們都成了別人,因故我們生生世世地互相尋找。可我們的尋找,又總是被千千萬萬的別人所隔離,所遮蔽,所阻撓。別人?啊,就比如我和丁一曾見的那一盞盞陌生的目光,那些指指點點、嘁嘁低語和哧哧竊笑。但不止於此。別人,無處不在。在牆的兩邊。在心的別處。在服裝或表情的外面。在微笑之難以察覺的深處,或語言中另有他圖的方向。在夢中,甚至躲藏在夢之幽暗的角落…… 譬如在一個夏日的傍晚,一棵大樹下,幼年的丁一曾跟一個小姐姐玩得快活,玩得滿頭是汗,渾身是土,天上地下灑滿童真無忌的歡笑。但是晚霞慢慢褪去,亮起星光。大人們說:「不玩了,該回家啦!」聽話的小姐姐於是投身在大人懷中。 可丁一意猶未盡,丁一又跳又喊:「不,不!我還想再玩一會兒!」大人們微笑道:「明天,明天好嗎?現在得回家睡覺了。」睡覺,這算理由?丁一繼續喊 叫:「不!就現在,今天我不想睡覺!」難道有什麼事比這個小姐姐還要緊嗎?但小姐姐卻已牽著大人的手離開,笑眯眯地回頭看他。無奈並著焦急,年幼的男孩抓住唯一的希望:「那就明天,明天咱還玩兒,行嗎小姐姐?我還在這兒等你!」小姐姐看看大人的臉色,大人代她回答:「好呀,明天。」但是明天,丁一早早地來到大樹下,等著晚霞升起,等到晚霞淡褪,一直等得星光滿天,哪裡還有什麼小姐姐?只有漫長、空落的孤單。於是乎我和丁一再次看見了別人。別人,誰也沒把明天放在心上。別人在另外的心情裡。 再譬如一個安靜的中午,家門前那條小街上,少年丁一獨自玩著彈球。小小的玻璃球五彩繽紛,晶瑩剔透,是奶奶剛給他買的。他還不太會玩。以前總是站在一旁看別人玩,心存嚮往。現在他獨自玩得快樂,一個碰擊一個,不敢太用力,生怕碰壞了哪個。這時來了個大孩子。大孩子驚訝于丁一怎會有恁多嶄新又漂亮的彈 球,便提議跟他玩一回。「真贏的!」大孩子說。「別別,還……還是假贏吧。」丁一對自己沒什麼信心。大孩子說:「那有啥意思?你找傻瓜玩去吧!」丁一抱緊那袋彈球,猶猶豫豫。我說過此丁生性怯懦,卻又要臉面。「想個屁呀你,到底玩不玩?」「那好吧……」接下來的事就非常簡單了:安靜的中午依然安靜著的時候,丁一已經輸光了全部「財產」。 小街空蕩,細長,大孩子快樂地回家去了,少年丁一睖睜著站了一會兒,而後做出一個自以為順理成章、實際卻荒唐透頂的決定:讓奶奶去找那個大孩子把自己的「財產」要回來。奶奶說這不合適,奶奶說:「我再給你買行不?」「不行,我就要我的那些,我不要別的!」 丁一跳著腳喊,心裡全是自家那些彈球各不相同的好模樣,一個個都似與他血肉相連。奶奶只好去,並且真的把那些彈球要了回來。卻不料這竟是一次永遠的恥辱——「看呀就是他,他就是丁一!」「就是他,輸給人家的東西又跟人家要回來!」「沒錯兒,就是他。」「哦!哦!給他一大哄哦……」這樣的嘲笑和鄙視,在丁一的少年時代轟鳴,震盪,傳揚,揮之不去,並將在我們以後的歷史中深深地刻下兩個字:別人。 還有什麼?還有,譬如在史鐵生的「寫作之夜」,當我與一個似真似幻的男孩一路同行時,我們心裡也曾像少年丁一那樣永久地刻下過那兩個字:別人。 那是個融雪時節,冬日晴朗的早晨,那男孩抱著他平生最初的畫作,冒了嚴寒但是滿懷熱情地走向一座美如幻夢的房子,去找他心儀已久的女孩,要把這最初的得意之作拿給她看……「嗨,你怎麼來了?」那女孩說:「你本來是想去哪兒 呢?」女孩的意思是:你真是特意來找我的嗎?「當然是呀!」男孩心說這還有什麼疑問嗎?但那房子裡面的佈置令他目不暇接,竟致忘記了懷中的畫作,忘記了此行的本意。女孩快樂地領著他在迷宮似的房間裡走,在宮殿般的廳廊中穿行。走過一排排肅穆的書櫃,走過一盆盆安逸的鮮花,推開一扇扇房門,推開一扇扇房門裡面的又一扇扇房門,走過鬆軟的地毯,走過冰淩燦爛的高窗,走過地板上一方方曚曨的日光,以及那日光中隱約的琴聲……在那個冬天的早晨,我,或者那書中的男孩,走進了一座我們夢所不及的別人的家。 可不知怎麼,卻似有走進了一種虛擬的離奇並懼怕:富麗但是空冷,優雅但是壓抑,寬闊卻又仿佛壅塞……或許是因為,那美麗空曠的房子深處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別人的聲音,抑或執意要分化出別人的聲音:「喂,你怎麼把他給帶進來了?……誰讓你把他給帶進來的?……好了好了,以後再也別把他們帶進來了……」 於是乎在那個晴朗的早晨,抑或竟是千年不絕的心之暗夜,註定要有一顆童真的心撞見別人,註定會有一個純情的夢,驚醒於別人。所以,當我或那書中的男孩走在回家的路上時,便還是孤單地抱著那幅稚拙的畫作——也許是他忘了,忘了自己原本是要去幹什麼了,但也許我們並沒有忘,只是忽然覺得那幅畫作太過平庸,在別人的心情裡不會有什麼位置…… 不過呢,最讓我們感受到「別人」二字之豐富與神秘的,是我至今也沒弄清楚丁一為什麼要管他叫姑父的那個老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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