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鐵生 > 我的丁一之旅 | 上頁 下頁
31.死


  對此,我與丁一頗費思量。

  我是想:就這麼走了嗎?不再試試?早晚是個走,一定這麼急?對生命而言,沒有什麼比死更可靠的事了,而對我來說怎麼走不是個走呢?況且說了,倘其路途艱險你就繞開,那還算什麼遊歷,還算什麼永遠的行魂?

  丁一則真可謂是無知者無畏。此一回他竟比我利索,一賭氣已然著手準備赴死的工具了。他先是找了一條繩,可想想那吊死鬼的模樣甚是可憎,於是算了。繼而想到跳樓,可那血肉模糊的情景又讓人噁心,所以拉倒。安眠藥如何?靜靜地躺下來,漸漸地睜不開眼睛,昏昏然如同安詳地睡去,有些夢似乎要來但終於沒能來,而後有人來把你收拾收拾拿去銷毀,青煙一縷飄搖而去,誰也來不及嘲笑咱……嗯,這主意好。可藥呢?藥可是不好找,再說一時也攢不夠,若只弄個半死豈不還是落下笑柄?電!對對對,那東西行,兩極一接,再搞個定時器,足足地喝上些酒先自昏睡,昏睡中電流一通萬事大吉。好吧,就它了!

  然而一切都準備停當了,那丁卻又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急什麼呢?真是真是,他望著那套死亡工具,推算半天也沒推算出急的是什麼。那就再抽支煙吧,死心已定倒好像不怕活著了,反正就剩那麼一檔子事了,倒好像看什麼都順眼了。煙縷輕飛曼舞,心情一旦放鬆下來,這丁倒有了些不尋常的想法,尤其是想到了一件從未想過的事:死,是什麼?

  他問我:死,會怎樣?

  我說:死了咱就都解脫了,甭受這份兒罪了。

  誰?說明白,別含糊,誰解脫了?

  你,還有我。

  可我已經死了呀,已經沒了,不是嗎?

  你聽我慢慢說……

  說什麼說!其實是你解脫了,可我沒了。

  不不不,不是這意思……

  不這意思啥意思?你丫夠損的!

  可是……可是曾經,也沒有你呀?

  曾經?啥時候?

  你出生之前。

  丁一語塞,呆愣好久,忽又竊笑。

  笑什麼?我說,有什麼可笑的?

  他看看我,笑得愈加歹毒:可我要是死了,你不也就沒了嗎?

  那可未必。我儘量說得含糊,不想太驚擾他。

  他就又笑:死了就什麼都沒了,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

  還有什麼?

  還有我。

  你是說,我沒了,你還在?

  不。既然這樣我就實話告訴他吧,你沒了,我還在。

  哈,夠幽默!請問你在哪兒?

  在別處。曾經我也在別處。

  別處?別處是哪兒?

  我真是討厭他那種笑,好像他一死地球就不轉了,我也沒了,你也沒了,他也沒了,永恆傳揚的消息從此就終止了。

  我說:丁一你好好想想,你才有多久?沒你之前我在哪兒你想過嗎?你在哪兒,當然你可以隨便說,但誰能證明你在哪兒?

  要是能證明呢?要是能證明沒了你之後我還在,是否就能證明沒有你之前我就在?

  說吧。但光你說不算,除了你還有誰能證明?

  任何人。

  任何人?我可沒心情開玩笑!

  聽著,你給我聽著!不管是在有你之前還是在沒你之後,任何一個人,怎樣稱呼自己?怎樣意識到自己?或者說,怎樣指稱自己?就是說以什麼角度來觀察這個世界?算了,別瞎想了,告訴你吧:我!任何人都逃不開這個角度:我!

  可那是另一個我啦!

  可哪一個,不可以是另一個呢?

  我是說,那已經不是丁一啦!

  對呀對呀,這回你說對了——丁一沒了,可我還在。

  丁一有些急,急得抓耳撓腮,就像當初做不出數學題時那樣掐自己大腿,拍自己腦門兒。

  我啟發他:比如說丁一吧,丁一是誰?

  是我。

  好,這就好辦了。你去問問丁三,丁四,丁一百,他們也會像你這樣回答:是我。

  那……那又怎麼啦?

  是我就夠了。

  夠個屁!你夠了,可我沒了!

  再說一遍:我不會沒,我永遠都不會沒,沒了的是你丁一。

  這回他有點發愣,發傻,發蒙。

  我再啟發他:就好比音樂,音樂並未停止,但一個個音符都會過去。那個叫丁一的音符自然也會過去。每一個音符都在過去,所以音樂不會停止。每一個音符都會過去而音樂不會停止,這說明什麼?這說明還會有數不盡的音符——丁三,丁四,丁一百——接踵而至!所以說,丁一沒了,還會有數不盡的我接踵而至!

  你的意思是說,你是音樂?

  不,我是音樂。我是永遠的行魂,就像永不停止的樂章。

  而我不過是個音符?

  你丁一是個音符。我經由無數音符而成為永恆的樂章,就好比我永遠的遊歷此時此刻正經過著丁一。

  照這麼說,來來去去來來去去,音符不過是一群無足輕重的傻瓜?

  不能構成音樂的音符,你信不信都是噪音,都將被忘記,被埋沒,永劫不復?是因為音樂,音符才有了意義,才有了方向。就比如那一天,我來了,你才睜開眼睛,你睜開的眼睛裡才有了成形的影像。就比如那一天我們一同走出家門,走到街上,感到了這個世界的危險或奧秘,你眼中的影像才要求著或顯示出——意義。而也正是因為這樣,你才意識到自己,才稱自己為我,才知道生,才談論死……

  可要是沒有一個個音符,你音樂個屁!

  著哇,就像要是沒有丁一之旅,我怎麼能是永遠的行魂呢?一樣的,要是沒有此前和此後的旅程,又怎麼能有永遠的行魂,又怎麼能有我呢?

  丁一愣愣地想。

  我見他滯暗的眸中忽有閃光,還沒等他說什麼我已經知道麻煩了,我已料到他要說什麼了。

  既然這樣,你為什麼還要急著離開我呢?用你的話說,永恆的音樂為什麼要放棄丁一這個不可或缺的音符呢?

  唔!我不得不暗暗為此丁叫好——不曾想他倒把我引入陷阱,斷了我的逃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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