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鐵生 > 我的丁一之旅 | 上頁 下頁
12.魂與器


  說到這兒,我倒忽然想通了一件事:猿魚犬馬一類之所以再難進化,或許就因為此等器具用於進食的時間過多。你看它們鎮日奔走,刨、挖、啃、咬,尋尋覓覓,所為者無非一個吃字!整天吃,乃至徹夜地嚼,哪兒還有工夫幹別的?頭腦於是不能成長,思想於是無法展開,情感所以無從誕生,因而,就算魂居其中吧,料也難有作為。吃,然後睡,吃,然後睡,然後屙,連交配的時間都壓縮得緊,慌裡慌張敷衍了事,我猜若非關係到種群興亡連那事兒它們都沒空幹。人是怎麼成長起來的?人,怎麼成為人的?有一種意見說是由於勞動,哎,無知無知,依我看這就叫無知。你幹嗎勞動?有吃有喝不就得了——譬如猿魚犬馬,你幹嗎還要忙這忙那,處心積慮?要是沒有一個「情」字的督促,好漢、孬種一樣都娶得上媳婦,誰不知道「舒服不如倒著」?又有一種意見相信是因為語言,這明顯深刻了許多。但是,你為啥要說話呢?你最想對之傾訴衷腸的,是誰?若非一個「情」字的吸引,這嘴光用來吃是否也就夠忙的了?像魚那樣搖頭擺尾一無聲息,不也一輩子?是嘛是嘛,因為情啊!進而因為愛!因為孤獨所以你嚮往別人,因為恐懼所以你欲結同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因而你想看看那些與你一樣的身器中是否有著與你一樣的嚮往。語言這麼發生了。勞動就這麼促成了。人就這樣不再滿足於吃喝繁衍,同時脫離了畜牲。

  其實,身器都是畜牲。秦漢——後面我會講到他——說過一句話:「人與人的差別,大於人與豬的差別。」這話好讓一些人惱火,說這是罵人。其實此言絕無惡意,不過道出了一個事實:無論身體之構成、器官之配備、生理之功能,人與別的動物實在並無大異。據說,老鼠的基因就跟人的很像,黑猩猩的更是跟人只差著那麼一點點。真正的差別,或最要緊的不一樣,是心緒,是嚮往,是情懷和思想。然而這些方面,又有誰與誰的差別大得過人與人呢?再一個證據:人有時比畜牲還要心毒手狠,無情無義;比如(婦孺皆知的)那個叫希特勒的,一定就比畜牲更近人性?或問:此類人形之器,裡面一定就有魂在?

  是呀是呀,芸芸人器未必個個都有魂居。何以見得,或怎樣甄別?其實容易,單看那器物之中是否情牽夢系,是否愛願豐盈。倘其雖具人形,甚至美輪美奐,卻畜類般一味吃、睡、繁衍,弱肉強食,便可料其中並無魂在。再比如那些貪得無厭、見利忘義之徒,那些阿諛逢迎、見風使舵之類,「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者,飽食終日渾渾噩噩的人,人們怎麼說他們?行屍走肉!——說得好,形容得不能再貼切了!那兒,正是人形空具並無魂居之地。那一帶情思沉荒,愛欲凋敝,寸夢不生。不不,倒不是指清高自賞、獨往獨來的那一類心流;那類心流,或比如是走進了死胡同,或就高深莫測非我輩敢於涉論了。而某些自稱絕情滅欲的人,在我看,多半是不堪塵世炎涼的落荒而逃罷了。還有一族聞愛言累的人群,你一說愛,他們就喊累:「哥們兒你累不累呀!」「哥們兒你傻不傻呀!」——咳咳,看多了你自然就看懂了,那不過是心慕紅塵卻屢遭不測的結果。真正的無魂之器壓根兒就不理會這類言詞,包括什麼累不累的,一概不知。你跟他們談情論愛嗎?好,你聽吧,必南轅北轍答非所問,說來說去他們總還看那是一種特別的吃食(比如「影視大餐」「文化盛宴」「藝術豪筵」等語便常見諸熒屏與報端)。那才是無魂之器,是被上帝遺忘的地帶,生命之氣雖也吹入其中,但靈魂卻從未光照其內。就好比一台電腦,功能齊備,卻不曾裝入軟件,不曾有人來操縱,故不曾有任何願望於中運行,像模像樣的你也不能說它就不叫電腦,但從始至終等於垃圾。

  不錯,身器都是畜牲,功能大同小異——大同者,吃喝屙撒睡;小異者,無非是記憶力的強與弱,理解力的快與慢,以及繁殖力的旺盛或衰微。這些方面,人形之器較之其他雖都占著優勢,但人之為人的關鍵並不在此。電腦的記憶力明顯強於人吧,可它倒還不如畜牲。人之為人,要緊的一條是想像力!想像力的豐盈還是凋敝,奔流還是枯滯,遼闊還是拘泥!而這想像力的橫空出世、無中生有,說到底是一個「情」字的驅動。所以不管是什麼機器人,無不對此望塵莫及。

  丁一便有些慌:這可咋辦?啥咋辦?

  無魂之器,要是讓咱遇上,可咋辦?

  莫慌莫怕,其實這樣的人丁兄你未必真能遇到。

  怎麼說?

  比如一台電腦,開機,可屏幕上卻沒有信號,不管你給它什麼指令它都不反應,你算遇到它了嗎?比如一具人形,你跟他談情論愛,他卻呼吃喚喝,你算遇到他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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